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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相艳情史(all亮)

Chapter 16: 思雁(瑾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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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长死讯传来的那一天,主公破例痛哭了,这是应然的。汉中王提一把长剑,自庭前巨石上一遍遍地磨,末了他抬起头,恨恨地道,孤誓要挥师东向,捣了孙权的老巢。
他磨剑的时候,院子里正零星洒着小雨,老天落一滴雨,刘玄德便淌一滴泪。泪水一串接一串,沿着剑格下滑了一路,倒成了绝佳的磨刀水,磨得剑锋锃锃地发亮。
那阵子人主固然不好过,孔明也不好过。吴的信件辗转来了蜀地,汉王阶下,百官武将俱是拂手而立,面上神色既惊且疑。江东背信弃义,斩我重将,夺我荆土,军师将军,你怎好意思拆封。
诸如此类的目光投到孔明身上,似往深潭中接连掷入石块,荡漾几下,复归于静。军师将军峭然站立,拆毕信,当空抖了抖,示于主君眼下。
信是他兄长诸葛瑾寄的,晨起时在江那边写好,日头转了几轮,到傍晚,送抵益州的河山。据船夫说,崖上的猿猱逐着船,沿两岸啼鸣了足有七八里远,那调子尖而深,铁梭一般,一声声荡在谷里,直把船上人的神魄也挑开了去。
在此之前诸葛瑾已向蜀中发过几次书信,每一回总由马谡恭敬地呈在孔明案前,低了头,眉眼却悄悄向上挑着。这时候马幼常会倒退两步,清几下喉咙,说,先生,令兄又来信了。
江东来的那些信分为公信和私信,若是私信,外头便用红蜡封一片灰雁的尾羽,映着青霜白底的绢帛,像柿子斜挂在将散未散的晨雾里,好看得紧。
最近的这封走了官道,一入城,为汉王裨将截了,马背上露出半点红,孔明在殿前一望即知,眼下这信是单写给自己的。
彼时刘备一只手肘立在案上,并不低头看底下人动作。汉中王的面容有些浮肿,眼睑一侧沾了块污渍,让长者显得更加疲惫不堪。他揉一把眼睛,之后说,倘还有他事,今日便一概当孤的面提了。
末了摇摇手,竟是毫不在意孔明的剖白。
——那信,军师还是留着回府邸看罢。
孔明一时错愕,手头拿捏未稳,便有封泥掉落下来,随之而下的还有两枚酸枣,草青色,螽斯大小,缀三五点深红,在地砖上弹三弹,滚开十数尺的距离,最后叮在马谡脚边。
刘备的脸色便越发地不好。马谡适时咳嗽一声,俯下身,把那两颗枣子兜在了怀里。
散会后,马谡独来了左将军府,见孔明紫氅白冠,已于席上端坐稍时,便轻唤声先生,贴了墙面站立近旁,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孔明手上仍不间断地动作着,挑起笔,往砚台里轻舔两下,似嫌洇墨太多,举在半空僵持一会,终将那笔搁回笔架上。他小发会怔,忽的抬起眼,看马谡道,刚才在朝堂上,不是你的过错。
这话终究还有点责备意味。马谡愣愣地答应一声,挪了挪身子,半晌后开口道,谡应该早些打探到消息的。
他指的自然是那封家信。距离上一次诸葛瑾寄来雁书,已有三年之久,古语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以后兄弟二人虽也未曾断过音讯,到底不过是借了应酬往来,说些场面上客套逢迎的话儿。
异主而侍,相持以公,总有些东西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畅快淋漓地说出口。但即便如此,在吴的兄长也会使用暗语,贴了雁书,意味着想对二弟谈论些不同寻常的事——诚然是不逾礼度的。贴在封口处的通常也只是一枚雁羽,取其古义而已,唯独有一回寄的是只半大的活雁,胸口刚褪了绒,泛着成都冬日天空的灰,足腕上照例系着给孔明的信笺。马谡小心翼翼将那雁捧在手头,摘下信,眼望着孔明,像在询问如何处置这只雁。
他没先拆看那信,若看了,便知道上头写的是更加了不得的事情,断不能似当前这般气定神闲的。那一年里孙权许了诸葛瑾的上书,遣其子诸葛乔来蜀充任孔明嗣子,人尚未离岸,而雁书已先发。事后马谡说,先生,这一次,江那边可是把二公子都抵当给你了。
孔明在座上叩了叩手腕,笑着说,不得放肆。却仍伸了手向马谡讨要那雁,一双长袖飘摇得煞是悠闲。那只小灰雁在马谡手里接连扑棱数下,挣脱不开,只得暂缩了脖颈,往人掌心一矮,窝成个黑铁坨子。孔明便轻而稳地托住它两边羽翼,行至堂前,朝着半空轻轻一抛,使那灰雁飞出大殿。
这会子马谡忆起这桩旧事,眼珠一转,凑近些,假意研着那墨,一面说道,倘这回依旧用雁寄送家信,先生还能当着众人的面放那活物,多少也可助人主略扫愁容。
此话刚一出口马谡便后了悔。他唯恐再挨孔明的斥,先悄将砚台推近几寸,又起身去够架上的笔。但孔明只是取过一卷卷简牍,往案上摊了,凝神看一阵子,方悠悠地道,幼常,我有很久没见着你兄长了。
马谡松口气,又略有点失望。襄阳宜城的马氏兄弟原本共计五人,到后来死的死,病的病,能随了刘备入蜀主事的,只剩下马良与马谡两个。马良侍奉主公得早,弱冠之龄即受了征辟,数年后马谡亦领了从事。这当下听孔明提起,马谡便道,季兄这些时日都留在主上身边,国中遭此变故,多个人在人主跟前宽慰,也是好事一桩。
孔明点了点头,没再继续问。马谡想了想,又说,上次是季兄使的吴,主公留他在近旁,想是有些话要单独询他……
一言既了,马谡十指交握,垂下脸,总觉尚有别事悬在心头。
——是了,还有枣子。
他忙翻开衣袖,将起先拾的青枣抖在案上,随手拨两拨。孔明看后便道,这是我兄送的枣子,余下的几个,都卷在这信里。说罢从中拈起一枚,皮囊已蕴得红软,向马谡道,也带些给你阿兄。
马谡接连摇头,一手挡下那物,道,谡可万不敢擅食吴枣,恐上头怪罪。——先生啊,你还真就不惮触了大王痒处。
言下之意是吃吴人枣子的事小,先生近来的作为却着实过了那么些。虽说如今孔明的处境确有几分尴尬,开诚布公已属最好的对策,可军师将军还要揭了皮,和了血,砥砺身骨,将整副肝胆都置于人主跟前,这一番剖陈坦白,怕也布得忒大了。
对此孔明向来不很在意,他收了书卷,静静地坐卧着;随后他诵道:今衔国命,协穆二家,幸为良介于孙将军。
马谡的背脊便又挺直几分。孔明复述的是马良去吴前说与他的言语,那意思再明白不过。马季常为国交聘,其心朗朗,纵孙氏时有反复,乃至背约爽誓,原是彼之过也,非出使当时所能预料。马谡不好接话,十分仔细地行了个礼,向着军师将军告退。
那枣子给马谡去时的衣风带起,犹自在案头转个不休。孔明在案旁聚了会神,他想,深冬结下的枣,嚼起来怕是有点苦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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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孔明也会给马谡讲讲旧日的事。
他原本不住在荆州,初来之时,言语不通,连比带划,倒足以将一件事讲得很圆满。他说自家从前的院子里就有好几株枣树,到深秋,结了满枝桠的果子,遇上冷天,上边蒙一层水雾,连水珠儿尝起来也是甜的。
那时节他刚开始学写自己的名字,由大兄抱在枣树近旁,两位长姊一前一后,看父亲捡了石片,于地上一字一字地写。瑾,玉也,石也;亮,昭也,明也。再大些了,家中添了新口,抓完周,某个阳春三月里,兄长像从前抱自己那般将幼弟抱在怀中,父亲手里的木棍走出纵横笔画,从土从匀,那是个均字。
后来的人普遍把这几年当作回忆中最为自在的岁月。邻里间好走动,又免不了要相互打听消息,兄长无事时就去附近充当速记,提起笔,深街漫巷里奔忙,遇一户人家,便在竹片上记一行字。沂西的乡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半生不熟的人见面时,一方点着头,把手搭向身后,摆个肃正样儿,且问:令堂近来身骨健旺么?若是了,那令尊又当如何……如此往下。诸葛瑾站在篱笆墙外,随人说话的节律,五指飞快,记下某年,某月,某氏,某言。彼时还在做孩子的诸葛亮跟在长兄身后,听着旁人的议论,转而想这个问题要是换了自己回答,恐难有个结果的,因为数月前他的母亲突然辞世了;他没料到的是要不了多久,有关父亲的那一半问话,他也再答不了了。
失了做郡丞的父亲,难免要吃着他人的接济,才好拉扯大一大家子的弟妹,因此后来诸葛瑾夜读诗书,一面琢磨着自己若要早日立业,当执了名册去各处游历。长兄外出一趟,总归要十日到数月不等,待从京师回来,带上些风物名产,他那二弟已在门口候着,冲他笑笑,说自己早知道阿兄会在今天回来。诸葛瑾便从囊中取出样物事,顺着外头的布帛向上一捋,再摊开手,乃是一片禽类的羽毛。诸葛瑾说,这是鸿雁的尾羽,雁这样的生灵,每逢换季就会南北迁徙,它要找的地方,纵隔着千山万水,也终能去到。
他把这东西递在二弟手里,弦外之音自也不难猜。寒来暑往,估摸着又该到了长兄离家时候。一大清早诸葛瑾带上笔,为乡人做最后一回速记。诸葛亮照旧跟在后头,随之拐过两片树荫。顶上的蝉聒噪得厉害,他的头脑被吵得昏昏然,从中忽升起一股背井离乡的预感,不独是为诸葛瑾,连同日后的自己,也是一般无二的。他于是微张了口,阿兄,我浑身都疼。
——当然他不会把话说得这般直白。诸葛亮停下脚,扯扯兄长衣袖,眼里带有几分期许。
诸葛瑾也不回头,抽出手,往二弟掌心捏一下,道,待下次回来,我带你再去看海。他说海的另一面无穷无尽,底下卧有比屋宇还广的大鲸,翻个身,激起百余尺的浪,足以将最坚固的渔船卷得无影无踪。
诸葛亮便问,大鲸咬起人来,疼么?
兄长失了笑,手上的纸笔随之跌进草木丛里,他弯下腰,摩着白茅的叶子,道,它们都伏在很深的海底,也偶有一些不省事,给海水冲上来,搁浅在岸,渔人便从鲸脑子里提出油,做成鲛人烛,可使灯火长明。
二弟眼里很有些神彩,他点点头,要继续往前走。
等等。诸葛瑾忽然叫住对方。片刻后他站起身,从二弟脸颊上拈走一根睫毛。诸葛亮的身量窜得很快,长兄做这事已无需低下腰。诸葛瑾似感宽慰,摸出袖里藏好的半青的枣子,裹在手巾底下仔细擦了,塞进对方嘴里。
他所住的阳都旧宅并不临海,赶一次海需乘车马而行,抑或换了人的脚力,一步步地,往东直走上两天两夜。诸葛亮盘算起兄长离家的时刻,心里想着兴许还能赶在这之前再看一回海。只是未料先前出那一趟门不巧令他着了风,卧了三五日的病;他患病期间,诸葛瑾就在室内灸着艾,烟升缭起来,于窗前形成薄薄一片黑。那烟嗅上去带一种甘辛相济的味道,还混了点湿浊气,久而久之叫人有些上瘾。诸葛瑾说,阿亮体质偏寒,理应多摘些艾草熏熏,便是平日临睡,也不妨顺手灸上两剂。他又教二弟做澡豆,将底子磨细,掺入檀香与蕙粒,净过手后,行走时带的风也隐约沾上香气。诸葛亮在病榻之上团那澡豆,把十指浸在水里,捞一捞,湿漉漉的。这时候兄长点的艾叶也烧灼起来,他闭上眼,深吸口烟气,渐觉得身上不那么烧了。
但他依旧不能安然入睡,兄长白日喂的东西留在他喉头,津水咽一咽,往四周发开了去,闷胀得难受;何况他的住处并不算安静,屋子里不知何时进了只草虫,卧在目不能及的角落,鸣了一整个夏季,在这莫名且持久的起伏声中,树上的枣子眼见又要熟了。
那一年诸葛瑾确是再没回来。枣熟透之后,接二连三地砸在院落的石子路旁,皮上凹出不甚匀称的坑,窄窄的,显得极丑。诸葛瑾在门前攥着手,犹豫一阵,终开口说道:叔父……在豫章做太守,我已和他说好,等过了这个冬天,你们就去当地投他。
他那二弟毫无意外地应承下来,并无别样情绪。这是一个阴天,最适于手足分别的场合,但用以迎送长兄的该当是棠棣这一类植物,换作脚底被泥石路磕得相当难看的枣子,多少有点煞风景。好在诸葛亮很有些苦中作乐的本事,一面抱手长揖,闭了眼,伴着那枣子纷纷下落,耳里像聆一支乐曲。他回屋后照例用澡豆粉濯了双手,把那枣洗净,仿着阿兄旧时投喂他的模样,放一颗在嘴里,讷讷地想,虽已圆熟了,反不如月前啖的那枚青枣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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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提起这档子旧事时,已身在异乡,听他说话的是襄阳马氏里年纪最小的两兄弟,人前人后都是兄友弟恭的样貌。往往他一席话说完,马谡探头朝他打量几下,旋即缩回身,贴靠在兄长近旁。
他由此在给自己兄长的信上写,弟在荆北,有马家的小子们陪着,好得很。提一行,又问,江左风貌,山水人情,可否一叙?
写毕将信笺卷折起来,用苇草扎好,马谡在外头匆匆望一眼,隔着窗棂道,何不用雁书?孔明想起长兄从前给自己带的雁羽,问马谡这是什么门道。马谡便说衡阳以南有一种雁,与别处的皆有不同,能由人驯服在家里,每逢春暖花开,当地人就用它往北方寄信,若训练得当,要往东去也是不难的。
乱世间骨肉分别,以信笺系于雁足,是取手足相投的意味。诸葛亮想,雁去无痕,倒也不必这样费周折。这事他自己不会做,但倘若有朝一日马谡离了他那马良季兄,大抵真会以雁载书,大诉相思之情,信末且附:季兄!弟在城阙,佻兮达兮,一念不得,念之何苦!——做兄弟的,合该是这样,他并不艳羡,只是见马氏兄弟年齿渐长,终要辞了彼此去谋生计的,到底觉出些缺憾;他也由此再一次考虑起该为自己寻个如何的归处了。
起先他告诉诸葛瑾自己新结交了几位朋友,往来应酬,想提早取个字,从子从明可好?兄长在回信里说吴中已有位子明,性子与卿大不相同,撞了字,便不很好。诸葛亮览着那信,心里忖着,阿兄这回,怕已是定好去向了。
后几年诸葛瑾果然投了江东,寄在少年承志的孙权帐下做幕僚。他则在隆中又多待了些时日,等到冰消雪融,斑竹往上一日三尺地拔着节,左将军带了两个随从,风尘仆仆地从新野赶来访他。那日访客亲解下腰间宝刀相赠,差人送来的先头礼却是一只雁。诸葛孔明捧着这聘物,脑中颇不合时宜地想,以雁为贽,倒有点古礼里问名纳吉的意思。他品出几分风趣,继而浮出少时父亲用石木在地上教他认字的情景,便不由自主地伸了手,朝那案头立面写一个“亮”字;一抬头,见刘玄德正掀帘而入,经了风霜的眼望向自己,灼灼然。
那时左将军屏退旁人,独与他谈了三个日夜,待从庐中出来,候在外头的关羽张飞面色已相当难看。事后马谡来瞧他,孔明便一把揪住对方袖口,幽幽地道,玄德公带的那两位将军,似不大乐得见我。
马谡说,你真不明白?孔明笑着说我是真的不明白。马谡手头摆个架势,向上一指:他们义兄弟几个好好的同席而食同榻而眠,你平白挡在中间,受人主恩待,保不得不被另两个挤兑。
孔明便做个讶然的样儿,连问玄德公既问计于我,他二人又何至于此?马谡说世间的情义,岂能以常理度之,想他日若横加一人,插在我与季兄中间,我也不情愿的!说罢挑着眉眼,见孔明也往自己方向看,面上犹自带笑,这才惊觉已吃了对方的诈,耳根一热,半日做不得声。
稍晚张翼德来为兄奉茶,见孔明也在,乜斜一眼,径自朝刘备走去。左将军立时拉下脸,将手揣了,半低着腰,道,翼德,不可失礼。万人敌的将军便懒懒地应一声,转过身对着孔明,拿爊了火的眸子瞪他,手里的茶盏仍恭敬地递了上去。非血亲者尚能如此厚密无间,倒显得他与长兄格外疏离了。棠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那又岂是千里之遥的路途可堪比拟的?孔明甩一把袖,接着吟道: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再往后关张二人也不再同他怄气了,反倒在瞧他的间歇透出一两分拜服,这要归功于他在军师位子上干得异乎寻常地漂亮。左将军和谋臣良将们就在他漂亮的引领下昂扬激进着,直昂扬到建安二十年,那时候他们的旧盟友孙权已很有些将要发难的势头,不独在湘水上陈兵,还遣了使者入蜀议定荆州归属,派的正是孔明那兄长。吴主执起诸葛瑾的手,闪烁着眼,似要透过跟前人窥破益州城的隐秘;他说,孤信卿。
诸葛瑾来成都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另一副光景。他的二弟以绸带束了腰,颇为显眼地立在殿前一侧。诸葛子瑜早已学会诸事不问,因而对此未发一言,他只觉心梗。
孔明远远地打招呼,笑着说吴使请入坐。诸葛瑾于是拂了把衣袖,没来由地吃起味来。他原本护在手心里的幼弟早早离了他,风里雨里地闯荡着,事君还是侍君——他干涉不了。这样的结局他该当料到,但他仍记挂着自己带二弟看海的那些日子,阿亮在他身后,胳膊朝上举着,要来牵自己的手。
孔明说,主公拟以湘水为界,分让三郡,可也?
诸葛瑾就答那还要待我主定夺。
孔明又说,亮至今未有胄裔,想求乔为嗣子,尚不知兄长的意思。
这倒叫诸葛瑾始料不及,他怔了怔,轻咳几声,道,再议,再议。说罢止不住地眼瞧二弟,心想,你如今这副样子,怎好再向我讨要乔儿?他若见你人前招摇,又该如何自处?
他在座上琢磨了许久,终是开了口,说,吴中产的枣子很鲜甜,待来年秋天,我给二弟挑上几篓,托人带到成都。
话是如此说,翌年随车船送来的却并非吴地的鲜枣。他那次子诸葛乔究竟是入蜀承了孔明的嗣,人未至,雁书先行。诸葛瑾在信上头说,我过江陵,见有荆人凭雁托书,甚有意趣;虑时值深秋,诸雁不能北至,故差专人携雏雁入境,以笺系于一足,聊取其义耳。
当然吴人送来的雁孔明没打算还。军师将军把它放生在大殿外头,灰雁便将附近当做了自己的巢,每年秋天回来一趟,远远地,从枝头掠向房檐,口中且啸且鸣。那雁渐成了宫内一景,而后老了去了,不余片羽,只在旧人之间留下模糊的传闻;但一直到建兴末年,有侍从夜巡之时,仍时不时听见树上的雁啼,隐隐约约的,像婴孩的低泣,此是后话。
公子乔到后,江左那边又寄了几回雁书,终觉每回运送活雁太过耗费,改用蜡封了鸿毛雁羽,以一年两三次的节律发入蜀都。孔明的回笺倒一贯是质朴直白,外头空荡荡的,只拦腰系上靛蓝色绳结。就在这时紧时慢的书信往来里,建安二十四年的秋天也毫无征兆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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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翼德遇害的那个早上,成都宫墙外枯槁多年的柏树发了芽,侍卫走在道上,惊见眼前一抹绿,便将之当做吉兆报给陛下。刘备在榻上躺了多时,一抬手,只说,知道了。
随即噩耗递至,这一丝来之不易的喜庆也转为无尽的厌恶。年迈的皇帝看向他的丞相,音色低沉:我近来惯于久寐,云长却从不曾入梦,想这是何种道理,惦记得越久,越不与人成全?
孔明的头静悄悄偏向一侧,稍时乃道,陛下实在挂念,可使都中觋人手遣一书,附一片雁羽,以火燔之。雁之一物,其身既能跨南北,其神便能通幽冥,达人所不能至。
刘玄德倏地一下坐起,眼里闪着奇异的光。我的丞相,他说,你究竟从哪里听得这些奇谈歪论的?
孔明便道,是幼常从前说的。
刘备默默向旁歪倒,一下下地抚腰间的剑。他思忖了片刻,开口道,云长与备长于乡里,贫贱相傍,情同手足,今遭大难,备理当起三军,以报此仇,此其一;荆州是我通衢要地,勾连水陆,不夺则无以立天下,不夺则无以与曹孙争衡,此其二。
这是他最后一次耐着性子向孔明解释。他明白的道理,孔明合该更明了些。昨日孙权的和议由侍卫战战兢兢呈举上来,笺末几个字庄重收敛:诸葛瑾稽首再拜。那瑾之一字写得尤为端正,刘备想,瑾乃是温钝之物,静影沉璧,无知,无觉,却仍能打磨成刀柄模样,妄图一点点消减他东出的心志。他拔了剑,将那求和书扬得粉碎。
征吴这事子龙谏过几次,到后来别的官员也敢在御前争个高下了,乃至大军临行之际,秦宓当庭陈说天时不利戎事,竟闹到险些下狱论死的地步。孔明能替触犯天颜的臣子婉转说情,但在出兵一事上,却始终不曾发一言劝谏。刘备人在马上,知他的丞相心底终不赞同;那人高冠博带,静立于白玉阶下,分明摆出恭请陛下三思的姿态。
刘备下了马,抖抖臂甲,道,你的兄弟是兄弟,朕的兄弟便不是兄弟?
孔明便不说什么,他的神色轻淡淡的,似一缕游丝荡在半空。人主想了想,朝着孔明再走几步,贴得过于近了,仿佛下一刻要一把将对方拢进怀里;但帝王停了脚步,他往他的丞相肩头拍几拍,又在腕子上轻掐了一下。
——等我回来。
出征那日城门大开,十万军士涉水而下,刀兵衬亮了半边的天光。伍卒里马良戎装打扮,腰悬尺余长的短剑,是幼常随了数里,越过重重巷陌,亲系在季兄身上的。江水一望无际地向前绵延,舟船上载了劲弩重砲,以及君主手足尽失的滔天怒火,要在这个深秋势不可挡。
孙权第二次遣使求和,用的还是诸葛瑾的书信。
“陛下以关羽之亲何如先帝?荆州大小孰与海内?俱应仇疾,谁当先后?若审此数……”
言辞已很不得体。
刘备没再理会,他将那信随手一放,抬眼道,怎的没用雁书?
吴使低下头,不明对方所指何意。刘备向信上一指,道,往日里和孔明的把戏,他诸葛瑾却不敢在朕跟前显摆。蜀主用“孔明”而不是别的什么称谓,成都来的传令使往前线复命,在一旁听得,心下了然。马谡就在将要寄给马良的那封家信上,一遍遍地写:季兄,陛下天威所向,无往不利;丞相镇抚后方,以兵马钱粮相应,一脉贯之矣。季兄,季兄。
书写毕,久久在城墙上眺望,那个夏天终是没有回音;他等来了季兄的遗物。马季常不负所托,志虑忠勇,竭诚报君,殉国而死,帝特加褒崇嘉赏,以为当世之楚才也。
马谡捧着未曾送出的信,在暑气里蒸了小半个时辰,汗从颈下滑过,凉的;他终于明了世事难全的道理。
章武朝的最后一年漫长得煞人,墙外的柏树叶子翠了,而后又转枯黄,树干影子依着夕阳拖啊拖,越拖越长,直拖到帝王空荡荡的卧榻。汉国的丞相临危领命,在灵前受了幼主的礼。他把一粒枣子放在嘴里,小心翼翼地嚼,枣皮贴在喉头,不轻不重地吮着,他觉出一丝悸动。
而江那头的信件往后也不再附上雁羽,诸葛瑾说,你现在是丞相,当以国书之仪相赠,何况我二人已各自封侯赐爵,一味耽于小儿把戏,终会为人嗤笑。那话再明白不过,如今诸葛瑾是有身份的人,自是用不着他出使的时候,因此兄弟见面之日更是无期。好在几年后乔也有了新的兄弟,侍人将瞻抱入宫室,孔明卧在榻上,心里许着,若有来日,定不至叫他二人手足相离。
到建兴九年,孔明向吴中主动发了一次笺,上头说,阿兄,我在剑阁新固了些栈道,从这条路走,能省下不少人力。
“其阁梁一头入山腹,一头立柱于水中,设以横木,凿崖孔而入,竖木立于崖间,如是并列,施以板木,如桥阁然……”
二弟近几年的信上总不厌其烦地罗列器械军工,诸葛瑾没耐性看,便看了,也如幼时孔明拿机括作弄他那般不甚在意。他欠了身,把来书折在案头,积了灰,映了月,到某个夜晚,心念动了,再翻找出来,见字如晤。
那一年李严犯事获了罪,受缚御前时,有意着了最为粗粝的麻布,眼神奇怪而空。他用空荡荡的眼神看向前方。李正方将鳞甲藏掖在腹,他的恨意与野心一般棱角分明。孔明看着那眼神,忽然就想到与长兄临别那天,自己也用了同样的眼神去看远处。
他的唇齿不由得为之一冷。这世上多的是蝇营狗苟,异地而分,足可令姊妹反目,兄弟成仇,乃至相离,相憎,相互戕伐——所幸他二人终未到那个地步。
那一年诸葛瑾回驻吴中,他想要给二弟最后寄一封雁书,想了半日,仍沿用初次的形制,将那信绑在雁足上。祁山的战事正到了最要紧的时候,他尚不知李严下狱的事,亦不知蜀相声势浩大的又一次北伐就此落下帷幕。
西与东的间隔太远,横了千丘万壑,江水黄沙,总有雁书所不能至的地方。灰雁携了信,随船过了水路,到江州时,为舟子放了,想叫它自行飞去江的对岸。那家书搭在雁足一侧,船上人抬头,见一群大雁正飞过,便躲个懒,指望它随雁群一同越过奇崛的山峦。
但衡阳的雁贪恋着岭南的暖阳,到冬天,总归是由北往南地飞,断不会依了旁人的意愿,携那信过江的。领头的雁啼鸣几声,调转方向,就要离了益州而去。那灰雁在队里飞几下,似记起自己此行目的,突一摆羽,乱了阵型,致使无数只大雁失衡坠落。当地人眼望着这样的奇观,以一传十,捏造出千奇百怪的故事,多年以后更将它和某个即将到来的凶兆联系在一起,和汉国不得复的谶语联系在一起。
但那并不能入了史官的眼。作史者留心的是天象变易,人事更迭,断不至于滥情至此。他们会挥了大手笔,青底黑字地记:“某年某月,江阳至江州有鸟从江南飞渡江北,不能达,堕水死者以千数。”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