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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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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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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6

升龙之死

Summary:

明代杨时伟录《武侯书》,按,侯与献帝生同辛酉,殁同甲寅。诸葛亮之死。

Work Text:

升龙之死

费祎风尘而来,髋骨不轻不重地疼,脚步踉跄,他只顾低头前奔,不曾看路,不出意外一头撞在姜维的肩甲上,清脆非常。他破口大骂,姜维慢悠悠地后退了几步站定,“他说他在睡午觉,”姜维道,略顿了顿,“你回来了。”
费祎捂着脑袋瞥了他一眼,“我回……我再也不想骑马了,娘的。”
他冲进屋里,姜维也没再拦着,原地转个身跟着他一起进去。诸葛亮正拄着个刀把当作拐杖,在屋里一圈圈地溜达,头也不抬。费祎见状咳嗽了两声,诸葛亮于是也便咳嗽了两声。费祎道:“北边儿,上个月,愍皇帝身故了。”
诸葛亮终于抬起头来。

春五月,诸葛亮亲探渭南军阵,他着轻甲,佩长刀,在这一年的身体上已经显得沉重。他从马上跳下来的时候姜维伸手去扶,费祎也便伸出手来,于是姜维的善心好歹不曾落空。诸葛亮卸下佩刀,鞘尖夯在地上,翻出新土,似一株丰盛的柳树。魏军在河岸驻扎,旄旗上落魏章。司马懿命令渭北全军挂白,是因献皇帝新丧。诸葛亮举目是素幡连营,折出近乎刺眼的光芒,又散落四周,为渭水轻轻托住,自此向东长流,浩浩汤汤,千里不还。诸葛亮回头对费祎说,“我不齿于此。”费祎颔首应道,“然也。”诸葛亮对姜维说,“请讲水经。”姜维便答:“武功据太白而成,南抵渭水,中段床高、水浅,不能养土,西南向多山,势高,地下流急,然非深井不得见。山势狭处有数个深谷,多为合谷,进出不易。近河源为台塬,黄壤地旱,一年中以春秋为最甚,至六月雨季,常有酷热。”诸葛亮点点头,微微皱起眉来,眼面有些翻红,“我喘不上气。”他说。姜维于是传令下去,就此便回。

回到县府的诸葛亮精神开始迅速的衰败。姜维卸甲坐在他的房间里用沙子堆城堡,诸葛亮再一次拄着刀柄缓慢地、沉重地原地遛弯儿。黄昏时分城内有人声喧赫,不多时费祎穿庭而来,身后跟着一小队生面孔,多着官制服样,脚步轻而急促,费祎迳入屋内,诸葛亮将刀把丢在一边,一手将姜维虚提起来,姜维非常配合地展开身体,诸葛亮朝着费祎身后站着的第一人笑道,“蒋公,久违。请让我为你引荐,这位是姜维,天水人。”费祎在一旁发出奇怪的笑声,被姜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蒋琬提袍便拜下去,“葛相,你不要再这么叫我了。”

姜维同蒋琬见礼,他行汉官旧礼,蒋琬微微迟疑,也便还礼。费祎朝诸葛亮比了个大拇指,诸葛亮道,“你为何还在这里?”费祎开朗地笑道,“我这就走了。”诸葛亮对他说,“传军令,平北将军部夜奔敌营北仓,凡其在营粮草及辎重,务尽毁之,完功即还,不留战。明日回报。”费祎称是,转头便走。姜维请蒋琬上席而坐,见诸葛亮不动,转头将他先前丢在一边的刀把捡起递过他手上,而后自己也就坐下来,诸葛亮仍旧立定,对蒋琬笑道,“府中诸事尚好?”蒋琬道,“皆安。”他略作迟疑,见他实在没有多余的话,也便又道,“宫中亦安,知我来营,上命代问丞相无虞,使圣心稍慰。”
“我还行,”诸葛亮面不改色,“但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了。”

五月七日,王平率部夜袭魏军辎重营,魏军无警,不敌。时在营有粮谷万石余,均皆焚殆尽。次日晨,王平及亲随十数人回营,未作停留,又至武功府见诸葛亮。“大帅,”他半步踏入门内,便从随身袖甲中掏出一卷白幡,边缘略有烧焦的痕迹,上面字迹却仍然大略可见,递给诸葛亮手中,“似是祭幡,上有先……愍皇帝生卒等记,”王平有些犹豫着斟酌词句,“每帐小仓皆悬挂此物,某不敢独断,尽力收检,未敢付之一炬,带回来请您过目。”诸葛亮注目望他,“可有伤损?”王平愣了一下,略抹了一把脸,“我的人没事。”见诸葛亮盯着他脸面瞧,只好又笑,“燎了一下,不妨事。”诸葛亮客气地请他下去休息。内间内姜维的沙堡已经堆的煞有规模,他从一堆高屋建瓴中抬起头来,只见诸葛亮低头盯着手里那卷丧幡看了一会儿,便投入火中烧了。

“处理一个人的死亡总是很困难的。”诸葛亮说,“尤其是当死去的人是一位天子的时候。元年时我曾同你的父亲一起筹办了愍皇帝的国丧。汉礼天子崩,万民伤痛,百兽俯哭,自京师至诸侯国皆辍朝,城戒,不由出入,大殓之日,百官着白衣、白帻,去冠,沐浴、饭晗、盘冰、趋步至高台下,九拜,大哭。那一年多事之秋,你父亲的身体并不很好,那些礼仪对他而言太过劳累,于是我代替他完成了大部分,直到最后一日,你父亲亲着丧孝,《尚书》奏罢,于天子柩前即皇帝位。一些年后他曾对我笑言,当时那具帝棺里本是空的,空无一物。空无一物,失位和即位的过程因此多像一个滑稽、阴郁的笑话。我回答说,但是天子冠冕不是,实为黄玉,以为天授,即便它也是空的,但是土地不是,刀剑亦不是。蜀地物盛天府,蜀铁可斩天水。粮亩,子民,军队,权力……诸此种种。他便笑,又摇了摇头,我几乎觉得难以忍受。但最后他只是说,‘至少我的棺椁不会是空的。’我便点了点头。”
刘禅收回思绪,缓慢地朝大夫蒋琬投去目光,问及此去见到诸葛亮,是否有所寄言,蒋琬答道,“丞相为主上敬礼,此外无他。” 他顿了顿,又道,“丞相请加参军费祎为后军师,待事毕,使行东境。”刘禅便点了点头,“许。”

诸葛亮盯着姜维的沙堡看了半天,期间几次难以按耐内心的冲动,企图上手去碰,姜维对他怒目而视。“若有不逮,将何往?”入夜姜维终于忍不住向他提问。诸葛亮几乎是无意识地用一把短刀的刀柄敲打自己的肋骨,他这几日来一直觉得肋间什么东西压迫了他的肺腑,使他总是 难以呼吸。听姜维问,他道,“若有不逮,你将何往?”姜维没有回答,只将一柄纸旗插在他那一众沙堡中的某一处顶上,诸葛亮看了一眼,兀自道,“太白山以东,据武功县不足百里,有山为定军,山东有细谷,横越之,可达汉中。”他停了停,“我已经叫王平部策于后军,枕戈数日,即时可拔。”他一边说一边走至院中,自天井抬首而望,“我明日去军中,文伟会留在此地直到春耕期尽,之后他便还是去武昌常驻。”他于月下回头而望,目光落在姜维的那柄小小的纸旗上,却实实在在地对他说话,“你将何往?”
姜维道,“我自是随你……随军北向。”

渭南的雨季比所有人预期地来得都要早。魏军趁雨脱逃之时诸葛亮在山谷高处策马而立。风雨如晦。他提弓抽箭羽于鞍匣,长力满弦,箭矢应声而奔,中敌右股,流血如注,敌将愤噬而死。行进的队伍却阵法规整,丝毫不乱。诸葛亮一言不发,回马便走,他的肺腑几乎快要粉碎,只怕开口就要吐出一口心血。姜维似乎比诸葛亮还要痛苦,挥刀劈空,数十下方止。几天前诸葛亮曾在天井之下对他说,“我认为我们在雨季来临之前仍有机会。” 姜维在那个时刻将他用沙土搭建的所有城池悉数推到。

 

六月,刘禅又一次召蒋琬入宫。军报在三日前传入成都,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简短的提醒。“主帅恐有不豫,请先为预。”蒋琬从天子手中接过简帛,字迹陌生,并非出自费祎之手。蒋琬想到那日所见那位魏国降将,彼神情如铁,他什么也没有对刘禅说,抬头时却正好与侍中董允目光相碰。“臣读国史,汉初,博陆侯薨逝,恩赏以辒辌车,黄屋左纛,发材官、轻车乘棺椁,赐升龙、旄头、鸾辂,大夫及侍御史持节护,军校从虎贲百人扶灵至茂陵。”董允一字一句道来,蒋琬便知他与天子在先已有此论,便不再开口,静听而已。
“侯以勋功,恩庇身后,今若以此故事比之,未不可行。”董允又说下去,到此,起身向上首施礼,再向蒋琬道,“陛下以下臣职分所当,有此垂询,臣窃以为当如是行,遂以此议复问大夫。”
蒋琬手指划过竹简边缘,有木刺扎进手里,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于阵痛时思及费祎笑吟吟的脸孔,忽觉此人面目可憎,心中暗暗骂了一句娘。他出席,抬手向刘禅道,“臣所虑之,恐非丞相夙愿。”
半晌,听天子轻声道,“我早曾猜测他同蒋公有所安排,只是没有告诉我。”
蒋琬无话可说,沉默地跪下叩首。刘禅又道,“只是寡人与侍中所议,乃礼制,此丧也,非死也。” 他停顿了一会儿,“他也曾对我说过,死亡是一件很难处理的事情。与之相比,一场葬礼实在是简单得太多了。”
“我可以教给蒋公去办,是否?”
蒋琬再拜下去,“臣承陛下与丞相所托,敢不尽力。”

“有过愍皇帝那一次的经验之后,我便熟练太多。元年冬腊我便到了永安,五月治丧,一切礼仪和程序都那么地轻车熟路,八月我扶灵回成都,在祀殿内为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宣奏《顾命》,诸公三拜,太子灵前即位。帝棺下葬之时我就站在旁边,看着它一点点沉下去,一切都进行的非常顺利。”诸葛亮舔了舔唇角,干裂的伤口重新变得温顺,“我一点儿错都没出。”姜维心中无奈,腹诽道莫非要我对你说一句“真棒”吗?费祎已经抢先他一步,大声赞道,“明公当真厉害!”诸葛亮就点点头。
姜维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拎着刀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诸葛亮不再理他,对费祎道,“此一节后你若使东,需知时势殊也,随机应变即可,事不必急。”费祎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诸葛亮又道,“路过巴州,可略停驻。”费祎收敛神色,想了想对诸葛亮说,“公琰曾私下与我论过此节,以为不可复用。若主上垂问,似当以此为奏。”诸葛亮便不再答他,过了一会儿,笑道,“我今放你去东边儿,公琰怕是对你有些不快,日后有见,你好自为之。”费祎亦笑道,“蒋公在成都一日,某便在东一日,职分有别,各有所长嘛。” 诸葛亮翻了翻眼皮,费祎道,“反正他横竖不能揍我一顿。”
姜维思前想后,将诸葛亮方才同他将的一番话从头到尾又念了一遍,终于还是忍不住插话道,“所以先帝……” 姜维问道,“不是献帝,我说先帝,先帝的棺椁,到底是不是空的?”

“所以父亲的棺椁,是不是空的?” 甫登基未久的天子在那天夜里对他提问。诸葛亮身子晃了一下,撞在一根柱子上,堪堪站定,扶额道,“陛下,诚如所见,我今天已经非常他娘的累了。” 刘禅没笑,只是伸出手来,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诸葛亮的背,白日里他将封剑、玺绶皆付于此人,依前朝故事赐羽葆、鼓吹、虎贲仪仗,许开府治事,这是他成为天子后所颁布的第一道诏命,从此诸葛亮该当是他的丞相,他的丞相。刘禅见他疲惫,出言安慰道,“那你好好休息,”诸葛亮感激地点点头,刘禅忍不住追问,“那你是回家吗?还是在这儿过夜?”
诸葛亮叹了口气,“我在这儿。” 他轻声说道,“你回家吧。”

建兴十二年七月十五日中元,诸葛亮从武功离开到达渭南前线已经近两月,他不顾司马懿以山阳之死所堂皇而饰的嘲讽,或者是一种有些幼稚的诅咒,命令部下烧光了魏军在营的粮草,而后在他寄托希望的决战中失败。他在渭南等待魏军的粮援跋山涉水而来,于此同时在与身体的疾病的斗争中坦率地溃败。他从病榻中挣扎地爬起来,来到渭水河畔,俯身捧起一泓江水,将自己的领袖浸湿。

处理一个人的死亡总是很困难的,尤其当他是你的爱人的时候。建兴元年的诸葛亮在惠陵祀殿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感觉屁股拔凉拔凉的。夜风过身,于是他全身都拔凉拔凉的,不由得打了喷嚏。葬礼是多么令人疲惫的事。然而比起死亡本身而言,葬礼甚至算得上一种幸运者的奖章,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此殊遇。这一年诸葛亮四十岁,已经拥有相当丰富地参加甚至于操办葬礼的经验,两次,他想到,光是天子的葬礼他就办过两次,这是多么奇诡的殊荣呀!那时举世皆知孝愍皇帝尚在人世,但是为他所痛哭的眼泪依旧可以开辟江河,彼时诸葛亮甚至觉得这本身就是莫大的丧痛,生命与命运分离,人们便只需为他的命运嚎啕,而再不必在意他的生命本身。肉体的结局不过是腐烂,或成泥土,或为灰烬,如此丝毫确实不值一啼。诸葛亮那时断难知晓,那场葬礼上合该为之悲悯的恰恰相反,皆大谬矣!
诸葛亮把头轻轻靠在石头上,这一场葬礼也终于结束了。他为昭烈皇帝或许灿烂的一生流过泪了。他只是尚未能够应对他的死亡。

十二年秋,姜维随军入成都,临行前他在定军山安葬了诸葛亮的棺椁,为孚亡者的遗愿,将他生前穿着的一件旧甲放入他的陵墓之中,他希望以军礼入殓,当如是也。天子与王、公、大夫等在成都为诸葛亮举办了声势浩大的葬礼。上赐礼,升龙、旄头、鸾辂殊礼,以天子舆送衣冠。姜维跟着送葬的队伍走了很远的路,某一次抬头的时候看见诸葛亮曾特意为他引荐的蒋公琰素服立于台上,佩剑、钮印、公绶,除此以外面目模糊。姜维忍不住想起远在巴东的费祎,费祎临走前曾经当着他的面痛哭一场,险些昏厥。姜维曾经想要用袖子替他擦干眼泪,最终还是作罢。
至于黄昏时分大礼毕,刘禅在无人处靠着一根柱子同尚书蒋琬唠嗑,“我猜他将我父亲的尸体葬入长江,” 蒋琬面不改色,恍如失聪,“那时我在成都等他扶灵回来,那具棺椁放在车上,看起来很轻,就好像这次的一样。我就猜那里面只有衣冠,或是什么别的,但并没有我的父亲。我问过他,但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刘禅淡淡地说,蒋琬已经开始耳鸣,“起码这次他同我说了。”
夜将至,乌云袭山而来,长行百里,望而无尽。有人语,似升龙而踞,赤身,紫尾。是夜大雨,雷鸣至白昼方歇。

延熙十一年,姜维出西平县,过太白山,至定军山武侯墓,令所部依礼拜祭。他独坐在一处山涧石岸旁出神,想起某一年里他为护军,为主帅论此地水经地理,彼时费祎还未做到他娘的大司马还是什么大将军,还会傻了吧唧地在一旁一边笑一边朝他竖大拇指。姜维弯腰舀了一捧山泉,流水难留掌心,倏忽落在他的甲上,又掉在土里,好在什么都没有沾湿。他站起来,远远望着兵士对着武侯空冢哭拜,忽然间觉得这个场景有种几乎悲悯的滑稽。姜维胡乱抹了一把脸,于是掌心和眼面也就都是湿的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