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01
2200年夏傍晚,纽约市,孙权正沿着伊斯特河向长岛方向驾驶。当他注意到夕阳消失在后视镜的下边缘时,前方的道路上已经堵起了长龙。
“怎么了?”
他摇下车窗,把头伸出去询问前面下车查看状况的车主。
“没事,路口被月亮堵住了,不过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被今晚的东南风吹走的。”
孙权点了点头,缩回车里,又点了根烟,百无聊赖地盯着眼前的小老虎摆件,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不起来,这个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又为什么放在这里,他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月亮正在人们的目睹中缓慢死亡,几十年前,它就开始停止发光,流失气体,并不断从遥远的天空向下飘落。这一度引起恐慌的场面如今人们已经熟视无睹,任由这个黑色的满是窟窿的怪物像一片干枯的树叶一样在摩天大楼的空隙和公路桥梁之间穿梭逡巡。
在等待的间隙,孙权突然瞥见外边的河滩上有趴着一头老虎,它神情静穆慵懒,晚风轻轻地吹拂着它柔顺的毛,恍惚之间,孙权好像看见它朝着自己甩了甩尾巴。
孙权下了车,他感到自己必须去看看。
河风很湿润,身后的城市灯光璀璨,眼前威风凛凛的老虎在黯淡的星光下紧紧地盯着这位来客。走近之后,孙权才发现,这只老虎身上闪烁着细碎的灵光,而当他试图去抓住这些跳跃的碎金时,老虎突然翻了个身,露出了柔软的肚皮,它把手向前搭在孙权的膝盖上,太妃糖色的眼睛里转瞬即逝的狡黠让他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
“老虎先生在这里干什么?”
好吧,老虎先生已经完全闭上了眼睛享受着这一刻难得的抚摸和陪伴。
孙权转头看着拥挤忙碌的车流和耸入青云的大厦,感受着手中柔软温热的触感和从隐秘的夜河中吹来的冰凉的风,一种恍惚感扑面而来,好像光阴荏苒了上千年后突然在此刻开枝散叶,结出的果实尝起来有过去和未来两种不同的口感。
堵塞的车队开始缓缓地松动了。
“好了,我要走了,老虎大哥,再见。”
孙权转身往回走,感到一身的轻松。可正当他打燃火准备开车时,车身突然一震,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大老虎跳上了车尾箱卧了下来。孙权先是一惊,继而又笑着摇了摇头,打开车窗,往回喊了一声:
“老虎哥哥,坐稳了!”
踩下油门驰骋在宽阔的马路上,听着耳边猎猎的风声,孙权感到前所未有的新鲜和自由。后视镜里的老虎也正威风地俯视着车流,看上去十分愉悦。
孙权突然记不起来自己本来要驾车去往哪里,也并不想记起,他决定跟着不远处的月亮,朝着布朗克斯方向前进。
直到看见月亮沉入了河中。
太奇怪了,孙权想着,这是几十年来它第一次停下巡游的步伐。
车顶的老虎也突然跳了下去,奔向了月亮沉没的地点,孙权连忙开车跟上,但当他到达滩涂上时,只看见矫健的老虎跃入了水中,黑沉沉的水面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车前摆放的木头老虎玩具,还好好地坐在那里,安然无恙。
孙权决定等那头大老虎回来。
他相信它会回来。
等待中孙权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他是被一阵光亮照醒的,睁眼一看,是月亮浮了起来,此刻的它就像多年前那样美丽,明亮柔和的光辉慷慨地倾泻在幼细的白沙上。而那只骄傲的老虎,正骑在月亮的上面,慈爱地看着他。
它们要消失了,因为月亮已经尽了月亮的职责。长夜将明,它是来道别的。孙权在心中默念着再见,泪珠从他的脸颊上滚落。
天边泛起了一线红光,红日将升。
02
吴主从梦中醒来,入眼的是门外在耀眼的阳光下摇晃的郁郁葱葱的树木,正是春夏之交,他已睡出了一身薄汗。
原来是不当心在案前睡着了。孙权想起很多年前的夏日傍晚,蝉声鼓噪,闷热欲雨,自己也曾玩累了睡倒在几案旁,还是兄长叫醒自己的。他还记得兄长是从湖边回来的,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珠和盈盈的笑意。还有,兄长席地而坐,在夕阳中给自己雕了一只木头的小老虎。
可是兄长,已经离开很久了。
“什么时辰了?”他问一旁陪侍的小仆。
“太阳快落山了。”
“孤方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明月失坠,还有一头猛虎。”
“至尊勇武,定是梦中也在打虎了。”
孙权摇了摇头,沉思着站起了身。
“至尊,海上来的仙人,已候在殿外了。”
黄龙年间,江南坊间传言,海上有仙人至,能见生魂死魄,行虚无缥缈之术。吴主曾召见其人,与之密谈。
日已西沉,殿中阴暗,吴主位于上首,服色庄严,面容不虞,一人匍匐在下。
“孤听闻,你能使生人见死魄。”
“是,不知至尊想见的故人是何人?”
孙权的眼中闪过一丝严厉。
“兄长。”
“故桓王?”
“孤只有一位兄长。”
朱雀桥边桓王庙,月至九霄,明星灿烂。
大帝坐于堂中,有一童仆执明烛跪在其侧,四周静穆无人语,唯有几声鸟雀的鸣叫划过漆黑的天际。
忽地,一阵风刮进了殿中,前方的纱帐翻飞起来,帐尾系着的珍珠碰撞发出火星爆裂般的声响。纱帘后一个盘腿静坐的身影若隐若现。
“兄长!”孙权站起身来。
他开始疾步向前走去,他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深的宫殿,精疲力尽也走不到尽头。帝王沉重的冕旒遮挡了他的视线,天子繁复的华服束缚了他的手足。
但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那重重叠叠的红纱帐前时,他又迟疑了。
吴王站在帐前,凝视着那若有若无的人影,神情捉摸不透。半晌,带有天子威严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兄长不肯见我,是心中有愤懑不满吗?”
孙权背着手,在殿中踱步。
“兄长若有不平,大可以讲出来,何必避而不见?”说着孙权就抓起了帘帐一角作势要掀开,动作停顿了半刻,却又突然松开退后。
“什么神仙妖怪,魂魄灵力,都是骗人的妖术!兄长原先就不信这些!”
孙权大踏步地想要离开殿内,突然,整晚默不作声的童仆叫住了他,
“至尊!至尊与桓王手足情深,桓王怎会不见?至尊但看无妨。”
闻言,孙权看了看那一直低眉顺眼的小童,只见他目光如炬,竟十分熟悉。于是他又折回到那令人不安的屏障前。
孙权手执着烛火走进了帐内,见一美少年盘腿坐于高台上,剑眉舒展,双目坚定,神情庄严,身着盔甲,手握宝剑。
“兄长…”
他看见了很多场景。昏黄的烛光下,兄长教导他读兵书;父亲的坟前,兄长抱住自己说他会永远保护家人,权弟不用害怕;兄长骑在高头大马上巡视士兵意气风发的神情;兄长带着他讨伐黄祖时,火光中英勇无畏的身影,和兄长看向他时,总是带着愉悦和骄傲的面庞…
未及走近,一滴烛油滴在了他的手上,孙权方从种种幻象中惊醒,这是一尊用实心木头雕刻的桓王像,只不过神采奕奕,所以惟妙惟肖。
“兄长。”
如同松了口气,这声呼唤卸下了帝王的伪装,孙权仿佛回到了童年,他坐下来倚靠在神像的一旁,用脸庞感受着金线刺绣的衣裳上缀着的珊瑚宝珠冰凉的触感。如同渴睡的孩童,在兄长的臂膀中进入了梦乡。
“至尊,天快亮了。”
孙权再次悠悠转醒时,已是破晓时分。兄长如大树般的护荫终会消失,因为太阳会毫不吝啬地照到每一处阴翳。
他站起了身,一步步地向着殿外走去。
“至尊,这尊木像要如何处置?”
“付之一炬。”
孙权走出殿门时,旭日东升,光耀东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