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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eries:
Part 15 of 汾淮(郭子仪/李光弼)
Stats:
Published:
2022-02-11
Completed:
2022-09-02
Words:
17,741
Chapters:
7/7
Comments:
8
Kudos:
49
Hits:
232

短篇集

Summary:

1.《政治正确》汾淮;2.《夜宴》郭子仪;3.《沉碑》郝廷玉;4.《将军令》郝廷玉;5.《拐猫》汾淮;6. 安史之乱倒写;7.《游乐园》汾淮

Notes:

Kudo数有bug

Chapter 1: 政治正确

Chapter Text

《政治正确》

【天宝安禄山乱,朔方节度使安思顺以禄山从弟赐死,诏郭汾阳代之。后旬日,复诏李临淮持节分朔方半兵东出赵、魏。当思顺时,汾阳、临淮俱为牙门都将,将万人,不相能,虽同盘饮食,常睇相视,不交一言。及汾阳代思顺,临淮欲亡去,计未决,诏至,分汾阳兵东讨,临淮入请曰:“一死固甘,乞免妻子。” 汾阳趋下,持手上堂偶坐,曰:“今国乱主迁,非公不能东伐,岂怀私忿时耶!”悉召军吏,出诏书读之,如诏约束。及别,执手泣涕,相勉以忠义。讫平剧盗,实二公之力。】
——杜牧《张保皋郑年传》

 

朔方节度使王忠嗣找到左兵马使郭子仪,说,回纥使者要来进行双边贸易会谈,你替我出席一下。
郭子仪说,为什么要替?
王忠嗣摸摸下巴说,我年轻脸嫩,不足以雄远国。
满堂裨将陷入沉默。
郭子仪咳嗽一声,说节帅,这个话不好乱讲。
王忠嗣说怎么了?除了光弼比我小一点,还有谁有意见?
不是年龄歧视的问题,当然了,年龄歧视也是政治不正确的一种,郭子仪说,问题在于上一个这么搞的人是曹操呀。
曹操怎么了?王忠嗣明知故问。
曹操他是,那个,您知道,郭子仪比划了一个微妙的手势。周围裨将们都立刻懂了,一脸微妙地点头附和。
比谁不好,比个操莽懿温之流……
然而郭子仪忽然压低声音说,曹操他是,他是宦官家里养大的呀。您这样,是吧,您的养父家族可能会感到冒犯……
李光弼一脸错愕地盯着郭子仪,盯了好一会,又将目光移到主将脸上,无声吐槽:这人有病吧。
王忠嗣噎了一下,半晌才顺过气来,沉着应对:好吧。虽然。公实爱我。
后来王忠嗣以真身出席了外交活动。郭子仪佩刀站在他座位后面充当侍卫。会谈结束后唐军派出细作去向回纥使者了解反馈,回纥人说,连帅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真吾父也。

王忠嗣的苦恼一:回纥人不认他当爹。
王忠嗣的苦恼二:他的左右兵马使好似一对乌眼鸡,同盘饮食,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王忠嗣将两位当事人叫过来接受调解教育:你看那个白起和王翦啊,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俱善用兵,递为秦将。你们就不能学学他们么。
郭子仪急得直跺脚:白起什么的太不政治正确了……死得又惨,又不人文主义。您不要引喻失义。
李光弼冷笑:王翦为宿将,始皇师之,只知谋身不知谋国。有些人别的学不来,学他自污倒是真熟练。
王忠嗣又说,那你们学学那个李广程不识,治军风格迥异,不也并称名将……
郭子仪茫然:程不识是谁。某不识。
李光弼心道,文盲。扭过脸去:我家已经是李广后裔了。不劳您老人家牵线搭桥。
郭子仪又跺起脚来:李广数奇,太不政治正确了……什么你家还是李陵后代……腾格里啊……
王忠嗣一拍帅案:你们俩够了。光弼明天跟我搬河西去。这辈子都别同盘吃饭了。满意了没?

三方都表示满意。自此数年间相安无事。假如贵唐没崩的话,大概还会继续相安无事下去。
天宝安禄山乱,朔方节度使安思顺以禄山从弟赐死,诏郭汾阳代之。后旬日,复诏李临淮持节分朔方半兵东出赵魏。
国难当头,郭子仪高风亮节,抛开私怨,亲自来找李光弼调解教育:你看那个廉颇蔺相如都能将相和……
李光弼冷笑:将军博古通今,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
郭子仪挠挠头:你急什么……廉颇他……揎衣露体的,当然是我来了。
廉颇什么的,政治不正确啊。李光弼故意学着对方的腔调:老而不见用,光剩下能吃了。
他心想,给你留三分面子,廉颇奔魏投楚的事就不提了。
郭子仪叹口气说,蔺相如劝不住赵王,大概也是郁郁而终吧。只如今国乱主迁,非公不能东伐,岂怀私忿时耶?——我们赶上这档子破事,说不得,为国营业吧。
李光弼听见为国两个字,也终于清醒了。行吧。好好打仗。天下太平了再吵也不迟。
说罢,二人执手泣涕,为刎颈之交。到战场上果真珠联璧合,可可的一对乌眼鸡,竟翻做黄鹰抓住鹞子的脚——扣了环了。

讫平剧盗,实二公之力。两人做了一对中兴功臣,先后入朝,同制授官。双双穿上绛纱袍儿,十二对宫灯引到殿中,丹墀之下并肩一跪,正位台司,还真像那么回事。
下朝来,郭子仪问,制书上那句,久著山河之誓,是什么意思来着?
李光弼心道,文盲。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说,汉朝封赏开国功臣,封爵之誓曰“使黃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黄河枯了,泰山平了,封国也还代代相传。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咳嗽一声:那个。人靡不有初。取个吉利意思罢了。
郭子仪叹口气:可见旌旗不能乱立。他汉功臣……唉算了。总之,这个典故完全不正确,我皇唐圣君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李光弼说,那还能什么意思。
郭子仪清了下嗓子:侍中你看,“山无陵,江水为竭。”——这可不是山河么。“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才正经叫山河之誓呢。
李光弼怒斥:流氓。但是拂袖而去的时候,不得不拿简册遮了脸。

后来叛乱平定,朝廷清算功臣,李光弼幸得及时死了,没曾落进叛臣传里去。郭子仪听到消息,不知是悲是怜还是喜,只是心口没来由地疼了半日。
升平时节,汾阳王府上高朋满座。文坛泰斗杨炎炫耀起他正在修撰的国史。大家传看李光弼传,纷纷击节称颂最后的《赞》端的写得好:
【凡言将者,以孙、吴、韩、白为首。如光弼雄才出将,军旅之政肃然。以奇用兵,以少败众,将今比古,询事考言,彼四子者,或有惭德。】
唯有颜真卿拧紧了一张苦瓜脸:孙、吴、商、白之徒,皆身诛戮于前,而功灭亡于后。报应之势,各以类至。而韩信……韩信就更不用提了。
不正确。这太不正确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声,忽听见主人拍案而起:那李光弼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是侍中,我是中书令,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一起没结果的倒霉玩意,也该先来比我。要遭报应也在我身上,且轮不到他!

 

(杜牧《张保皋郑年传》中所叙汾阳临淮释嫌故事,多处细节与史实不符,已为历代多位学者所指出。如李光弼向郭子仪求情“一死固甘,乞免妻子”云云,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根本不可能发生。本文仅视《张保皋郑年传》为虚构作品,不代表作者认同其史料价值。)

Chapter 2: 夜宴

Chapter Text

【郭子仪,华州人也。初从军沙塞间,因入京催军食,回至银州十数里,日暮,忽风砂陡暗,行李不得,遂入道旁空屋中,籍地将宿。既夜,忽见左右皆有赤光,仰视空中,见軿辎车绣屋中,有一美女,坐床垂足,自天而下,俯视。子仪拜祝云:“今七月七日,必是织女降临,愿赐长寿富贵。”女笑曰:“大富贵,亦寿考。”言讫,冉冉升天,犹正视子仪。良久而隐。】
——《太平广记》

 

胡谚云,沙暴来的时候,黄羊和狼也会挤在一起避难。郭子仪生性谨慎,看见地平线上风色不对就找地方躲避。靠在墙角打一个盹醒来,小小一间破庙里已经挤满了人。
以他一向的谨慎,应该说,看上去像是人。

神龛里早就只剩一把朽木,一盏长明灯却还幽幽地亮着。一个妙龄女郎坐在斑驳破旧的香案上,一条腿屈膝抱在怀里,另一条腿垂下来,脚腕上环佩叮当,通身却只是一派端丽无邪。
郭子仪揉了揉眼睛,四下扫一圈,筵席上像他一样偷偷捋领子正襆头的后生少说也有十来个,如一群扎煞着翎毛准备求偶的花鹊。
七月初七夜里,人间正是家家曝衣乞巧的时辰。银州荒野这座不知名的古庙里,虽只是逆旅萍聚,却丝毫无碍痛饮狂歌的欢洽。郭子仪在一群后生里仪容最为出众,又知冷知热,被主人点做觥录事。三圈下来,官高处十分,多语处十分,衣裳鲜好处十分,十停令里有五六停都落在他身上。郭子仪来者不拒,千杯不醉,调停得宾主尽欢。偶尔遇上脸冷的,不善饮的,脾气刁钻的,也都被他一一熨帖到十二分。须臾酒酣宴阑,宾客们相与枕藉,一个个打起呼噜。不曾饮酒的那个也坐到角落里阖目休息。郭子仪正待过去搭几句话,却被女郎唤道:“俏郎君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

出得庙门,才发现沙暴已经过去了。外面斜月疏星,银汉亘天,白露初降,一丝虫声也无。女郎笑吟吟对郭子仪道:“你跪下,我要审你。”
郭子仪不解何故,因笑道:“神仙姐姐,审问我什么?”
女郎道:“你方才行令,满口里说的什么,别人不知,还瞒得过我么?”
郭子仪这才想起来,方才酒令里每人限一句七夕应景的诗。轮到他时熟话都被说尽了,一时发急,顺口就念了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登时脸上一热,跪下来抓耳挠腮道:“敢是我多喝了黄汤,说了村话,冲撞了神仙姐姐……”
女郎冷笑道:“我不和你罗唣。这是何人何年作的诗,我们听着耳生,你自己心里清楚罢了。”
如今正值开元盛世,汉皇正四处物色倾国人物,还不曾见过自己儿子的新妇呢。
话说到这里,郭子仪情知装不得憨,灵机一动,又道:“还有个穿黑的公子念了‘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我听着越发耳生,你怎不去审他?”
女郎闻言,轻叹了一声,另起话头道:“郭郎,你这是第几遭了?”
郭子仪心一沉,知道再混不过去,便起身来,也叹一声道:“我也不记得了。每回来一次,前世的事都忘掉八九成。只单单谨记着一件:无论怎样都要回来,一年一月一日都错不得。”
“郎君可知,你选的是怎样的时世?”
“如何不知。每一次我都费尽心力想做点什么,却只如蚍蜉撼树,什么也改变不了。只得眼睁睁看着天倾地覆,海沸陆沉。——但凡早生上二十年,斗鸡走狗醉生梦死就是一辈子。甚么道理我不明白。”他自嘲地挠了挠头,“我把自己看太重了。这里没了我会怎样?也许……并不见得就不可收拾。我只是……放不下罢了。”
“郎君可知,你选的是怎样的因缘?”
郭子仪动了动嘴,却忽然躲开对视,打叠起满脸半真半假的笑,姿势纯熟地跪到女郎脚边:“今日七月初七,神仙姐姐必定是织女下凡。请赐长寿富贵。”
这回轮到女郎怔住了。人间痴儿女祷星拜月,自来为求良缘。她在世上走了多少遭,竟是头一回有人向她求富贵。
女郎思量片刻,也不再追问,只颔首道:“大富贵,亦寿考。”言迄,空中忽降仙乐,女郎登上辎軿车缓缓升天。

待车仗去远,天边微微泛起青光。郭子仪返回破庙里取行李继续赶路,只见室内空无一人,满地流沙,却只有自己一行脚印。夜间欢宴恍如前世幽梦,不留一丝痕迹。
他从背囊中摸出长官李楷洛的手札,借着曙色重新看了一遍。上面说,你去长安催军粮,可投宿在敦义坊李家私邸,省下一份住店钱。
“偏是偏了点。”长官略带歉意地交待说,“可巧我家四郎正在京中宿卫,你们可以做个伴。他听说你是武状元,一直想认识你。”
李家四公子见任左卫左郎将。郭子仪的手指在冰凉的藤纸背面停留了片刻,仿佛想用体温暖一暖那个此刻对他尚且陌路的名字。

他所选的时代,是断崖之下无止境的血污和灾难。他所选的因缘,是浩渺如夜空的久别离之中,微茫如星光的一点长相思。
可他们还是一次又一次回到原点,将这苦尝了一遍又一遍。
世有因缘十二。初起名爱,相续炽盛,四方追求,是名为取。缘取而有有,缘有而有生,缘生而有老死。老死生忧、悲、哭泣,种种愁恼,是为一切苦蕴之集起。

甚么道理不明白。只是放不下罢了。

Chapter 3: 沉碑

Chapter Text

【三军晦光彩,烈士痛稠叠。直笔在史臣,将来洗箱箧。】
——杜甫《八哀诗·故司徒李公光弼》

我从不相信石碑可以让人不朽。落笔时白纸黑字,刻在碑上再拓下来,就成了黑纸白字。文人自有颠倒黑白的本事。然而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在时光的洪流里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个浪花。石碑象征的从来都不是不朽,而只是譬如朝露的生命对不朽的徒劳渴望。
这种无聊的事,换了任何另一个人,我大概会直接让他吃闭门羹。但我无法拒绝颜真卿。
如果不是因为他,我这一生不会有机会认识临淮王。

我是平原本地人。家本务农,因我有几分力气,留在团练营中做个别将。天宝年间安禄山调我们征契丹,一路上看不过曳落河杀良冒功,略争了几句,回来后即被寻个错处,发去看守甲仗库。
那几年我照旧打熬力气,挺枪走马。但绝望仍像瓦缝里的蓬草,见风就长。钢刀铁胄堆在库里,没几年就锈烂成泥。更何况血肉之躯。
安禄山南下时,平原太守颜真卿首倡义军,打开甲仗库时,已找不到一件堪用的兵器。我抱着胳膊背靠库房大门,说,怕什么,腔子里但凡还有一滴血,削根树枝也能杀贼。
长官带着几分讶异打量我:“你叫什么名字?”
“郝庭玉。”我将锈迹斑斑的钥匙踩进脚下的泥里。

天宝十五载初夏,盛世的版图四分五裂,朔方军东出井陉,正在与史思明的精骑昼夜厮杀。颜真卿命我押运一批绢布送去官军行营:“郭、李二位将军禁断剽掠,所过秋毫无犯。他们从北边来,天气热了,须给将士们置夏装。”
我只简短地应了一声,诺。在此之前我们所传看的邸报里只有封常清和高仙芝的名字,后来是哥舒翰和程千里。朔方军素无显功,又只有几万人,在我们眼里始终只是一支偏师。至于“秋毫无犯”,当年安禄山已在邀功奏表里将这个词用烂了。
赵郡城下,有人指着城门口一个黑色的人影说,那就是如今的范阳河东两道节度使。我匆匆掏出官牒扫上一眼,借着远处的营火隐约辨认出他的名字:李光弼。
原来是他。
去年颜杲卿在常山郡举事,开井陉口迎官军,然而当时太原未出一兵一卒,竟眼睁睁坐视常山陷落。到朔方军赶来时,颜氏亲眷子侄数十人遇害,滹沱河畔死者枕藉。李光弼收复常山后,亲赴刑场收殓吊祭,以衣袂拂去其口上沙尘,具棺返葬,分遣恤其家属。
难怪颜真卿这样记挂他。

那天他在赵郡谯门下坐到起更,我就一直在远处看到起更。从城中出来的官军将士,手里哪怕多拿一件旧衣裳,也都被勒令上缴,悉归于民。
朔方军的秋毫无犯,至少在这个人手里,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朔方军校旗,我又在校场上看了他半日。到下午李光弼才有空见我。交接完绢布,他朝我露出感激的笑容:“有劳将军。代我致谢颜使君。回去路上不安稳,需要增兵送你们吗?”
似有一股血流腾地一下烧进喉咙里,早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操纵舌头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声音:“不……我不回去了。”
兵以治为胜。所谓治者,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当,退不可追。与之安,与之危,投之所往,天下莫当。——这是临淮王后来教给我的。当时我并不懂这些古书上的道理,只信自己耳闻目见:只要朔方军的令旗还在这个人手里,安禄山那些让官军闻风丧胆的曳落河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至于我,我只希望自己是他弦上的一支箭。与之安,与之危。箭镞会蚀,箭杆会朽,而我仍可以剖开血肉折断自己的骨,用尖锐的断茬钉进他所瞄准的咽喉。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始终没曾向颜真卿解释过一个字。可欠债总归要还。广德二年仲秋,我送临淮王的棺榇自徐州还京,颜真卿是我接待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访客。
“我在给太尉写碑文。”多年过后颜真卿仍记得我的习惯,略过一切客套直奔主题,“有些事,必须也只能问你。”
我抱着双臂靠定门扇,一如十年前在武库门前的初遇:“谁是太尉?如今的太尉是郭令公了。”
他莞尔一笑:“郭令公三番上表,已经辞掉了。他说,太尉只有一个。”
趁我失神的一刹那他扪着后背将我推进院中。客馆房屋浅陋,邻里间吆五喝六的声音此起彼伏。颜真卿面露难色:“烦将军移步寒舍。”
我已将一张高几搬到院子里。举头三尺是青天。“就在这里说。”

【冬十一月,上在陕州,以公兼东都留守。制书未下,久待命于徐州,将赴东都。属疾痢增剧,公知不起,使使赍表奉辞。广德二年秋七月五日己亥,薨于徐州之官舍。】
长安的秋风掀得黄藤纸飒飒作响,苦涩的药气扑面而来。
“行状里是这样的。可我知道……”他抬眼窥看着我的反应,“这里面每一句话,都有问题。”
我“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七月五日是庚子,不是己亥。”
一段焦灼的等待。
“别的,没有了?”
“没有了。”
又一段焦灼的等待。
“他最后,可曾说过什么?”
“说,久淹军中,不得奉养萱堂,为不孝子,尚何言哉。”
“别的……没有了?”
“没有了。”
“庭玉!”他忍无可忍地竖起眉毛,“你不是这样畏首畏尾的人。临淮太尉死得不明,外面谣言四起……正该我们与他申冤。”
绷到极限的弓弩被一个“死”字扳下了悬刀。“哪里不明?他转战十年无一日安寝,你不曾看见?他出镇临淮时病到什么地步,你不曾看见?河南强敌环伺群盗蜂起全靠他一人左支右绌,你不曾看见?他还能怎么死?他是活活累死的!就到这地步,你们还要指责他‘匪躬之义或亏’、‘天子蒙尘于外,敢不奔问官守’;还要编排他耻愧成疾、畏罪自尽。——他除了一死,还要怎样才能让你们满意?!”

我至今无法原谅那封送到临淮王病榻前的手札。
【忠,民之望也。诗曰:“行归于周,万民所望。”忠也。】
神风烁烁,一笔不苟。轻薄的绵纸上回荡着清庙钟罄的肃穆声响。
临淮王微微一笑,朝信使问道:“你就是穆宁,当年劝过颜尚书殉国的?——如今轮到我了?”
穆宁高高抬起下巴:“太尉此时束身归朝,千载之后,犹不失‘忠武’美谥。”
临淮王刚笑了一下就咳嗽起来,又很快被剧烈的咳嗽耗尽了体力,虚弱地阖上眼睛。穆宁大约以为他要哭,眉间掩不住几许得色:“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太尉恕罪。”
而他很快平静下来,也不许我扶,缓缓挪到书案前坐正。执笔的手枯槁如竹,却依旧是麾令旗、统万军、号令一出精彩皆变的那双手。
【诗曰:“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忠也。】

颜真卿大约平生第一次见我发火,立刻就明白是因为那封信。怔忡半晌,他缓缓移开了视线:“我随天子在陕州时,确也曾期望太尉提兵入关。无它,仅仅因为他是我们最信赖的人。那时候……我是不曾考虑过太尉的处境。”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后来鱼军容百般谮毁他,我想为他辩白,却已经来不及了……”
我冷笑:“你连鱼朝恩的名字都不敢念出来。”
话一出口我便自觉过分。颜真卿在朝中处处弹压权阉,那些诛心之论更非出自他之口。而此时他面对我的蛮横迁怒竟没有一个字的辩解。——这般磊落态度,与临淮王何其相似。

“末将无礼。请尚书恕罪……”长久的沉默之后我赧然开口,却被他轻轻按住手背。
“后来穆宁告诉我他知错了。因为他在江南许多地方见到太尉的祠庙。在太尉从未到过的穷乡僻壤也有人为他塑像立碑,感念他保全江淮戡乱安民之功。庭玉,你要知道宵小跋扈不过一时,太尉勋业名垂千秋。后来者如何看他,正要靠我们来书写。太尉为人崇重尊贵,不屑于口舌是非。可他分明有苦衷,我们得替他说出来。”
我将手抽回来,抬头看进他的眼睛里:“他还能有什么苦衷?他这辈子遇上这样不堪的皇帝,便是最大的苦衷……”
“庭玉……”他倏地变了脸色,下意识掩住自己的嘴唇。
我只顾一字一顿说下去:“君不君则臣不臣。他敢做,我敢说,颜尚书,你敢写么?”
“庭玉!我写了一辈子的碑,自然知道磐石难移,人心易改。便是晋朝羊公的堕泪碑,到如今也只剩‘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即便如此,到了太尉这里,还是难免一厢情愿,想让千秋百代之后天下人仍记得他受命危难,一身许国,死而后已,是社稷纯臣!——你敬爱他,更该千方百计维护他,万不可让外人听见这样的话。明白么?”
西风乍起,将一桌散乱的手稿掀作漫天漫地的纸钱。
“我不关心这个。”我说,“他是纯臣,贰臣,叛臣,逆臣;对我,一点也不重要。”

Chapter 4: 将军令

Chapter Text

【观军容使鱼朝恩以廷玉善阵,欲观其教阅。廷玉乃于营内列部伍,鸣鼓角而出,分而为阵,箕张翼舒,乍离乍合,坐作进退,其众如一。朝恩叹曰:“吾在兵间十余年,始见郝将军之训练耳。治戎若此,岂有前敌耶?”廷玉凄然谢曰:“此非末校所长,临淮王之遗法也。太尉善御军,赏罚当功过。每校旗之日,军士小不如令,必斩之以徇,由是人皆自效,而赴蹈驰突,有心破胆裂者。太尉薨变已来,无复校旗之事,此不足军容见赏。”】
——《旧唐书·郝廷玉传》

《将军令》

鱼朝恩到达便桥是在一个秋风乍起的午后。临时搭起的营寨还显得简陋而凌乱。士兵们在此起彼伏的号令声中紧张地挖壕堑,扎拒马,杂沓的脚步扬起漫天的黄尘,中间悠悠地悬着一个惨白的太阳,光芒泛着诡异的蓝色。起风的时候,沙尘如箭矢一般劈头盖脸地扑过来,让人难以呼吸。可是鱼朝恩并不十分介意这恶劣的环境。相反,他忽然觉得这风吹起他的大氅的样子,在旁人看来一定是极威严的,为此略吃点苦头也算值得。毕竟,此刻仆固怀恩勾结回纥、吐蕃大军压境,整个长安城都已戒严,天子急调诸道军前来勤王,自己坐在大明宫里“御驾亲征”。而他作为帝国里至高无上的观军容使,也该拿出几分悲壮来。
前来迎接的将士们一如既往地毕恭毕敬,让他十分满意。在中军帐里坐定,鱼朝恩义正辞严地拒绝了小校们捧来的珠宝和珍馐:“老奴的品行,将士们素日是尽知的。虽不能替宅家分忧,却何曾与那等国家有难之际中饱私囊的狗贼们一般行止。——这些虚礼都免了罢。你们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时候。回纥、吐蕃十万大军已入了凤翔,你们算算,离这里还剩下几里地?”他按着腰带站起身来,以使自己的声音更洪亮些,“去年吐蕃入寇,可不就是从这便桥过了渭水,径入京师的么?要不是老奴拼却性命护着宅家出狩陕州,这大唐的江山社稷呵,啧!”大手一挥,摆出好汉不提当年勇的架势,“如今这场面,说起来真教老奴无颜去见地下二位先帝。昔日赫赫扬扬的朔方军,只剩下郭子仪带着一万老兵们在泾阳死战。仆固怀恩就不提了,想那李光弼,当日先帝何等抬举他,如今宅家有难,他竟装病不朝,拥兵自重。宅家仁厚,没说什么,老奴眼里却揉不下沙子,他这是要反!”
堂下侍立的一排将领们唯唯诺诺地听鱼朝恩训话,只有一个排在后面的汉子始终面无表情,直到听到一个反字,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又动了动,忽然开口道:“秉军容,临淮王上月已薨于徐州,只怕是造不得反了。”
鱼朝恩正从侍从手里接过茶汤来润嗓子,被这话一呛,一口水直喷得飞珠溅玉,面前一溜站着的将领们个个雨露均沾。众将一面腹诽那汉子当面顶撞鱼军容,莫不是失心疯了,一面却连眼皮儿也不敢多动一下,任凭水滴顺着脸颊流下来,在胡须间调皮地滚来滚去。
而出乎意料的是,鱼朝恩竟没有发怒的意思,右手抬起来在下巴上摸了一把,似乎想学那些士大夫们风度翩翩地抚一抚胡须。他径直走到刚才说话的那汉子面前,似笑非笑道:“老奴如何不知道李光弼死了?我前日给他家送去奠礼,他老母还亲自来拜谢过哩。——死了又怎样?老奴也读过书,汉朝那个谁不就是,死了在阴间还想着造反的么?”
汉子一语不发,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两个眼珠子死死盯住鱼朝恩,只片刻,便盯得他心里发虚,不自觉地退了半步,却仍旧没有发作,反倒呵呵笑了一声:“你们瞧这郎君,这眼神,这口角,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李光弼手里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神策军将郝庭玉,见过军容。”
“郝庭玉。”鱼朝恩用一种近乎把玩的语气念着他的名字,忽然话锋一转,“我记得你。你是李光弼帐中爱将,精习阵法,骁勇无匹,当年在河阳生擒徐璜玉,威震三军。这回宅家派你来守便桥,你可要争气。”
郝庭玉只以为鱼朝恩恼羞成怒,怕要跳起来骂他祖宗八代,不曾想却等来这样一番话,一时间竟被震住了,怔了片刻,默默压低了视线。

一旁的泾原节度使马璘见气氛有所缓和,忙岔开话头道:“军容果然对唐军上下了如指掌。这郝将军确实长于布阵。正好今日他营中校旗,军容或可赏光。”鱼朝恩一口答应下来。马璘犹担心郝庭玉强项,暗地里拿胳膊肘顶了顶他。郝庭玉也不多话,引众人往校场去了。

待众将站定,郝庭玉手中不知几时多了一面令旗。那旗子看上去颇有些旧了,把手处早被汗水渍得脏污一片。马璘眼尖,见旗脚上绣着朔方两个小字,知是李光弼旧物,却也不敢说破。——郝庭玉如今已不是朔方军的人了。
鱼朝恩只听说过李光弼军阵法严谨,却是第一次亲见校旗。只见郝庭玉将令旗高举过头,轻轻一挥,未发一言,只听得鼓角四起,营中尘头大作,数千人马排山倒海而来,不闻一丝喧哗,只听得整齐有力的鼓点伴着脚步声、马蹄声、令旗牵引的猎猎风声。最后一记鼓点响过,校场上已排出整齐的阵列,陌刀在前,弓弩押后,骑兵护卫两翼。尘土犹在飞舞,士兵们却已如石像般站定,一个个都好像和郝庭玉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般面无表情,眼珠子直直盯着前方,转都不多转一下,却教站在他们面前的人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不敢与他们对视。
众人还没来得及称赞,郝庭玉手中令旗又是几个上下来回,阵列由守势变为进攻,变为奇袭,变为追击,变为包抄迂回,箕张翼舒,乍离乍合,一面令旗如臂使指,数千兵士进退如一。
鱼朝恩看得尽兴,第一个喝起彩来。众将也连忙叫好不迭。话音未落,却见郝庭玉身边一个亲卫忽然驰入校场,将一个方才偶然走错了位置的士兵拉到场边,夺了弓弩,按倒在地,高举手中横刀照着士兵的脖颈就往下砍去。
亏得鱼朝恩机敏,当下回过神来,高呼“住手”,一面难以置信地瞪着郝庭玉:“你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郝庭玉看也不看他:“他违令了,按军法当斩。”
“你你你,”鱼朝恩仍旧语无伦次,“你就这么对待你的兵么?你这样虐待他们,谁还肯跟你打仗?!”
“自来临淮王营中校旗,军士稍有懈怠,当场就身首异处。正因他赏罚严明,人皆自效。赴汤蹈火,从无退缩。今日这卒子一连走错了三个阵,若不依法处置,所谓军令如山,军容直以为是戏言么?”
鱼朝恩这时候倒也不是心疼那士兵一条命,只是忍了半日的气,再看不得一个身份低微的军官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当下便跳进校场里,一把将那士兵从刀下拉起来:“又不是真打仗,没来由杀起自己人来。我大唐的子弟都由着你砍么?这个小郎君,你们不要,我自带回去当部曲。老奴身为九节度监军,难道竟保不得一个卒子?”
众将见鱼朝恩动了气,纷纷围着郝庭玉打圆场,这个戳一戳那个拉一拉,推他快去道歉。
郝庭玉仍旧面沉如水,便如方才在中军帐里时那般直盯进鱼朝恩的眼睛:“我军有令,徇私情、挠军务者,斩。——军容,你违令了。”
“郝庭玉你不要不识好歹!你从军这些年,难道就没犯过一星半点的错?你的临淮王要是也这般待你,你你你,你还能有今天么?”
一旁的马璘看得真切,郝庭玉虽然脸色未变,一双手却挣得骨节咯咯作响,简直要把令旗捏断。马璘生怕场面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众人大约要跟着倒霉,连忙赔笑道:“可不是如军容说的,郝将军饶是李太尉帐中爱将,当日在河阳迎战史思明,冲锋时因马中毒箭,折回去换个马,险些就被太尉当场斩了。能有今日也是托军容的洪福。郝兄待部下也该宽仁些才好。”
郝庭玉始终没有表情的脸上这时候忽然扯出一丝干笑:“我只恨临淮王当日不曾杀我。后来仆固怀恩违令,也不曾杀他。若都杀了,今日天下太平,临淮王落个善始善终,我便是十八层地狱里做鬼也心甘情愿。”
话说到这般地步,鱼朝恩竟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片刻的冷场后,他略带尴尬地放开了从刑场上拉来的士兵,没好气地踢上一脚:“还不快跑?!”然后转身背着众人,看看天上昏昏沉沉的日头,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李光弼,可惜了的。”

郝庭玉仍旧死死攥着令旗,不动,不语,只如石像一般落下泪来。

(郝庭玉之名在两唐书及通鉴中多作廷玉;《李光弼碑》及《张参墓志》作庭玉。今从后者。)

Chapter 5: 拐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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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背景)

 

疫情期间宠物诊所半封闭营业。郭子仪送猫打疫苗,从车上卸下五个猫笼子,堆成一座聒噪的小山。小护士颠颠地搬了三回。然后给他测了体温,让他坐在车里等着。
为什么要给人量体温,郭子仪也不懂,他也不敢问。就关了空调和音响,靠在车座上长出一口气。他的猫全都怕乘车,一路上神哭鬼号,将主人吵得脑仁儿都疼。祖宗们一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等到快犯困的时候小护士终于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医生。两人俱穿着绿色工作服,黄的灰的沾了一身毛。一阵混乱过后,四个猫笼子在车里安置停当。郭子仪在此起彼伏的喵声中唯唯地恭听医嘱,小护士在一旁收款拿药。半晌终于交待完毕,郭子仪犹伸着脖子朝诊所大门里张望:“那个……我记得,我送来的是五只……”
医生板了一下脸:“那只黑狸,是有芯片的。地址不是您家。”
“啊?!”郭子仪愣了一下,脑子飞快地转了三圈,“这……一定是误会……”
医生用十分不友好的目光盯着他。郭子仪叹口气。猫奴是有鄙视链的。他在问卷上勾选“室外散养”的那一刻,就已经跌落到了最底层。
那厢里小护士正在拨打芯片关联的电话,郭子仪已在脑中将周围几家邻居过了一遍,忖度着哪个憨憨这么有眼色,抓别人家猫上芯片。
电话通了。不是郭子仪的。医生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护士客气地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将手机递到郭子仪面前打开外放:“他说可以和您沟通一下。”
手机壳上贴满花儿粉儿,郭子仪也不敢伸手去接,只低下脸来:“喂,那是我家的猫。”
那边显然正在开会。郭子仪隐隐听见一声“丢包率”一类的抱怨,然后是一个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用询问丢包率一样的冷静态度问他:“你叫它一声,它答应吗?”
“我……”郭子仪看着花枝招展的手机壳,被多种维度的违和感搅得脑子直打结,怒道,“要不我们一人叫一声,看它答应谁?”
说话间医生拎来了第五个笼子,放在台阶上,一坨文采斑斓的毛皮拱了拱,露出一张我见犹怜的小俏脸。
郭子仪当场为自己的馊主意悔青了肠子。猫刚被兽医揉搓一顿,正是一年中对他好感度最低的时刻。此时不叛更待何时。
“你们……有猫条吗?”郭子仪一脑门子汗,绝望地转向护士,“我会付钱。”
护士抛给他一个“禁止行贿”的白眼。
他只得硬着头皮蹲在猫笼子前面,两根手指伸进笼子里按了按额头上的M纹:“阿进。”
猫扑棱棱地一抖脑袋,朝他的手指哈了口气。
电话那边也不知道听到多少,却隐约传来一声不冷不热的轻笑。小护士将手机举到猫笼前面,只听那边唤了一声,瑊瑊。
尖尖?郭子仪一身鸡皮疙瘩,正要痛斥那人的品味,却见黑狸的小脸转向手机,千娇百媚地喵了一声,然后又喵了第二声,第三声,声声泣血地控诉着今天的惨痛遭遇。
医生立刻就将笼子拎回诊所内。小护士对他解释:“对不起,猫只能留在这里,等李先生来了再讨论。”
郭子仪已经被车里四条猫的惨叫磨断了最后一线理智,朝着护士的手机怒吼:“姓李的,你要脸吗?!”
“猫的听觉对高频声更敏感。”那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专业,“给猫取名最好用平声字。”还没等他发作,又继续道,“我观察瑊瑊好几个月了。他大约是不喜欢您家的狗,也更喜欢我给的冻干粮。”
“那你也不能拐我的猫!姓李的,小额法庭见!”他一个激灵,终于给这个声音对上了一张年轻然而冷峻的脸。特斯拉!对,就是街角拐过去,装了一房顶太阳能板的那家。
“第一,谁让您不早点给它上芯片的。第二,我又没有囚禁它。上芯片是怕它走丢。第三,郭先生,我希望您尊重一下猫本人的意愿和选择。”
“它爸,它妈,它两个妹妹都在我家。可以测DNA!你忍心拆散人家天伦之乐吗?”话锋不知怎么就歪到了不可控制的方向。兽医早已离场,只剩下小护士举着手机拼命忍笑。
手机那边毫不犹豫地答道:“它们可以一起搬过来。全家都住室内,对猫对生态环境都有好处。”
“那我呢?!”
话一出口郭子仪都傻了。电话那边也明显愣了一下。技术会议的背景音仍在继续。虽然明知不太可能但郭子仪仍旧心生难言的恐惧:怕不是有哪个上市公司正在全员围观自家技术骨干跟不知哪里来的野男人抢猫。
他这才意识到那人还知道他的姓。估计是通过地产交易记录查到的。为个猫,怕不是把他三代都数据挖掘了一遍。
细思之下,恐怖如斯。
一阵沉默之后电话彼端的背景音忽然停了,似乎那人换到了一个更安静的环境中以便讨论严肃的问题。
“您愿意的话。”那个冷静的声音说,“我家有多余房间。”

Chapter 6: 乱之史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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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写体烂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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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唐成立之初,开国元勋各恃兵权,割据一方,始终是朝廷心腹大患。至代宗朝末年,吐蕃入寇,关中大乱,河北四节度使李怀仙、田承嗣、薛嵩、李宝臣趁机造反,后被史朝义、史思明父子一一收伏,扫平河北,虎视两京。刚刚从回纥投唐的蕃将仆固怀恩奉命平叛,可惜一路溃败,眼看洛阳失守,潼关震动,代宗慌乱之中让位于肃宗。
唐廷征调隐居于徐州的李光弼出山。李光弼御军严肃,谋定后战,大败史思明于邙山,据守河阳以图河北。唐廷急于平叛,催促李光弼速战,李光弼迁延推脱,肃宗一怒之下启用在京赋闲多年的老将郭子仪代掌朔方军。
郭子仪单骑入行营,旧营垒也,旧旗帜也,号令一出,精彩皆灭。然而朔方将士久惮光弼之严,皆思子仪之宽,一时士气大振,在九节度围相州的会战中一马当先取得大捷。观军容使鱼朝恩以功得宠。九节度中唯李光弼、王思礼两部败退,朝廷不之责,命其驻守太原。
史思明自相州溃败后一蹶不振,安庆绪夺权,收拾残部逆风翻盘,于洛阳、陕州连败官军,遣安守忠、李归仁入关,血战香积寺,攻破长安。
郭子仪领朔方军于清渠、武功数战数捷,然终未能收复两京,只得护送肃宗退守灵武。
正当官军势危、社稷将倾之际,早年因受肃宗猜忌而遣放蜀中的三皇子临淄王起兵勤王。临淄王大胆启用降将哥舒翰,勇夺潼关。肃宗在灵武不自安,听取谋士李泌之计,遣郭子仪、李光弼同出井陉直取范阳贼巢,欲与临淄王争功。孰料郭李各将万人,不相能,议军时常睇相视不交一言,竟不敌强弩之末的史思明,大败于嘉山,复败于马邑,致静边军失守,关中震恐。
危急关头肃宗传位于临淄王,玄宗即位,再次力挽狂澜,召唤出高仙芝、封常清,自陕州奔袭三百里收复洛阳。常山太守颜杲卿闻官军大捷,首倡大义。玄宗遣太原王承业、上党程千里接应义军,河北十七郡反正。刚刚弑父继位的安禄山见大势已去,放下屠刀立地归顺,天下遂平。

安禄山归顺后受封范阳、平卢节度使,荣宠无比,忠心耿耿,终结贵唐百余年藩镇割据之乱局。
郭子仪、李光弼收拾残部,灰头土脸退军还镇。战后论功行赏,各镇皆有功,唯朔方军屡战屡败,几番丧军辱国。玄宗宽宏为本,只以安禄山之兄安思顺代掌朔方军。郭、李降为裨将,仍军中效力。
后玄宗图复石堡城,眷求良将,思及平叛之时郭子仪原本战功赫赫,如何一与李光弼合军就一败涂地。想必二人八字不合,不宜同处一镇,遂命安思顺携李光弼调任河西。郭李自此再未相见。李光弼战乱期间劳碌伤本,不久旧疾复发英年早逝。郭子仪戍守朔方,太平年月碌碌无为,十一年后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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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师下去之后狂按ctrl+alt+delete:这都什么鬼!系统把你们老板叫出来!
系统:您别激动。这边日志显示这都是您自己选的。
郭老师:呸。九曲黄河都灌我脑子里也不会选这种破剧本。
系统:是这样。您上回下来的时候曾经有机会许一个愿望,这边会尽量满足。谁知您许愿说,希望大唐中兴。是这样,按原剧本的话,贵唐中兴的难度属实太高了,您理解一下,这边经费有限,重新编剧是不可能重编的,只能拿原剧本倒带一下这样子……
郭老师:我……真的许了这种愿望……?
系统:当时和您反复确认来着,别人许愿总归不离功名富贵贪嗔痴爱。您,咳,这边的反馈是多少有那么点贵恙。
郭老师沉默半晌,忽然问:李光弼呢?他可曾许过愿?
系统:这边给您查一下……嗯,他当时就一句话,愿世无战乱。然后还没等这边解释,已经一路啪啪啪点完了确认。
郭老师:……
系统:这都过去了您气也没用。这边的意见是可以再许一次愿。这次您想好了,贵唐一日太平盛世,您一日没有用武之地,你们也不会有机会认识合作了。
郭老师沉默良久,徐徐道:……明白。那还是,愿世无战乱,吧。
——话音未落,一边已经一路啪啪啪点完了确认。
系统一整个无语住了。又一阵沉默后忽然说:十一年前李光弼也是这样选的。——话说,您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郭老师努力思索了半天,三个字像断线风筝一样扶摇直上,须臾只剩手心里被丝线勒出的道道血痕,风筝早不见了踪影。
“不记得了。”他若有所失地说,“可我想,他大约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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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宗自中兴后一力拓土开疆,击契丹,平南诏,向西一路取得怛罗斯大捷,威震中亚。唯独吐蕃失地未复,始终是一块心病。平叛功臣哥舒翰殷勤请缨,提四镇联军攻打石堡城,本以为不计代价志在必得,孰料死伤惨重一败涂地。哥舒翰惭恨万端,愤然辞官,回长安啃老为业,后不知所终。
哥舒翰临退之时,力荐汉东太守王忠嗣。玄宗念其平叛功高,欣然采纳,启用王忠嗣掌河陇军。王忠嗣文韬武略,持重安边,肇启贵唐百年和平盛世。

当日临淄王自蜀中起兵,途径马嵬驿时偶然救下一轻生女子,视之,国色也。即位之后封为贵妃,恩宠一时无两。数年后玄宗梦入广寒宫,观仙乐《霓裳羽衣舞》,细听之下,其中竟有渔阳鼙鼓之声。一时惊醒,遍身冷汗,细思平生,知中兴不易,女色误国,不可不诫。遂忍痛割爱,将贵妃送与寿王为偶。
自此玄宗专宠安禄山一人,宵衣旰食励精图治;迎肃宗于西内,尊为太上皇。在外开创百年盛世,在内父慈子孝琴瑟和谐,遂成百代英主。

END

Chapter 7: 游乐园

Summary:

现pa流水账甜饼。。

Chapter Text

《游乐园》

郭子仪刚听说李光弼从小没去过游乐园的时候,只惊讶了一秒钟,随即想起当年李伯母莅临公寓检查卫生的盛况,觉得好像明白了什么。遂怜爱地摸摸那人的后脑勺:“我给你补上,好不好。”
到了周末李光弼本来是拒绝的:他本月on call,产品出现任何技术问题他都要随时待命检修。然而禁不住郭子仪软磨硬泡:“你值班一个月,一共就被page过一回,哪就这么巧。——再推下去,学校要放暑假了。”
李光弼想想满园乌泱乌泱塞满小朋友的样子已经开始了头痛,只好答应背着公司笔记本去玩。

然而周末的游乐园依旧游人如织。来都来了,两人只好硬着头皮加入队尾。
前后左右都是小朋友和少男少女。他们在一片叽叽喳喳里沉默了一分钟,李光弼问:“攻略呢?我看一下。”
郭子仪一脸茫然:来游乐园还要攻略……?
李光弼舔舔嘴唇,没说话,低头掏出手机开始研究。他做什么事都极为投入,恍惚听见对方说了句什么,过了几分钟随着队伍向前走的时候才抬头惊觉,人没了。
还好没有等很久,正抻着脖子四周张望的时候忽然头顶一凉,从背后被扣了一顶遮阳帽。下一秒手里又被塞了一瓶冰镇汽水。郭子仪按住他伸去摸帽子的手:“这种天看着不热,反而容易不小心晒伤。要不你乖乖涂上防晒霜?”
两害相权取其轻。李光弼重新低下头,一手拿汽水,一手握手机,用一只大拇指坚持不懈记下路线规划。等他写完,碰碰车的队也刚好排到头。郭子仪问他:“你自己开还是我们一起?”
李光弼飞快地扫了一眼,两人同车的都是大人带娃,只好婉拒了一起开车的建议。
“我查了,这个设计时速不超过15公里。系好安全带,不要怕,撞不坏的……”开场前最后一秒,郭子仪还在旁边喋喋不休。
“不是。我问你规则到底是什么……绕圈竞速还是……”一句话没说完,开场铃响,几乎同时李光弼已经被人从后面撞飞了。
郭子仪朝肇事车主“喂”了一声,当场冲过去要报仇,谁知定睛一看,车上只坐了个七八岁的的小姑娘,小胳膊勉强有羊角辫那么粗,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大眼睛无限委屈地朝他看过来,好像在说“叔叔你好凶”。
总之就只能自认倒霉这样。这一分神的工夫,两人已被撞了个天各一方。郭子仪使出浑身解数,咬牙杀开一条血路,好容易回到李光弼旁边,只见那人死攥着方向盘脸色惨白,望向他时每一根眼睫毛上都挂着惊恐:这是在干什么……

“我不理解……这玩意到底是个什么规则?”李光弼好容易被一路护送到了场地角落里,惊魂未定地望着火线上激烈的战况。
“没有规则……就,撞着玩吧。”郭子仪也是纳闷:那个人平时开车超稳的。
“我不理解……”李光弼擦把汗,盯着天花板上滋滋作响的火花,“就算打群架也得约定几条规矩,才好分胜负……我不理解。”
两人互相搀扶着中途退场时李光弼仍吐槽不已:“好好的人,一下场都疯了一样……”
“可能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些违章驾驶的欲望……”
“我没有。”李光弼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下一站,鬼屋。”

好在鬼屋不需要规则,两眼一闭,尖叫就完事了。排队时前面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孩一直偷眼瞄着郭子仪,交头接耳地盘算一会趁乱袭个胸试试手感。谁知进了场,他一个大男人倒是被吓得最惨的,嗷嗷叫着就往同伴怀里钻。李光弼叹口气,心想这可能是共情能力太强的副作用,一面笨手笨脚地把人搀到一处看上去比较安全的墙角下:“你没事吧。”
话音未落,头顶忽然传来几声阴森森的冷笑。郭子仪刚要说话,脚踝上被什么东西一扫,嗷地又叫出了声。好在并没有NPC出现。大概只是机关。李光弼扶他站稳,拿帽子挡住上方的绿光:“那什么,再不往前走,我们就是最后两个人了。”
他没有直说,但心想那人应该能领会精神:小姑娘都比你强诶。
事后郭子仪承认自己当时是有那么一点恼羞成怒,也有那么一点怒令智昏了。李光弼正要把他拽起来继续的时候他忽然反扣住那人的手腕:“光弼。我好像被page了。”
“什么?!”李光弼下意识就去摸手机,“我手机没响。”
“可能你信号不好。”
一只血淋淋的NPC踮着脚过来偷袭。李光弼看也不看,一把将人拨开,紧皱着眉刷自己的手机,短信邮箱工作群飞快翻了个遍:“我真的没收到通知。一点都没有……你手机给我看看!”
再怎么强做镇定,说到最后声调都变了。他是值班第一负责人,找不到他的时候系统会自动呼叫第二梯队,第二梯队都联系不上再呼叫第三梯队。等动员到第三梯队的时候,大半个公司包括各种C什么O都要被惊动了……
郭子仪就是第三梯队的。
程序员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莫过于此。

郭子仪慌忙把手机藏兜里:“没啥大问题。待会让他们重启一下服务器。”
假如李光弼是一只猫,这时候已经是肉眼可见地弓起腰炸了毛。也顾不得抢手机,跌跌撞撞地就要冲出去拿自己寄存的笔记本包。郭子仪见他当了真,跟在后面狂喊:“我骗你的!你慢点!我没被page真没有……小祖宗你慢点……”
当然是来不及了。李光弼一路鬼挡杀鬼魔挡杀魔,一面嚷着“对不起借过”一面毫不客气地推开游客和NPC。郭子仪跟在后面一路点头哈腰继续道歉,还时不时被NPC吓得不轻。历尽艰辛逃脱生天,李光弼抱着笔记本也顾不得找地方坐,一手捧着,另一手噼里啪啦地敲键盘。郭子仪在一旁缩得像只鹌鹑:“对不起我不该吓唬你。给你看我手机,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你揍我好不好。”
半晌,李光弼总算确认产品功能无虞,长舒一口气,转向同伴时只见那人胳膊腿上青一块紫一块,一路上不知遭了多少罪。——纵有天大的脾气也心软了。他将电脑收回包里,包背回身上:“没事就好。找地方歇会。”
看看也到了饭点,李光弼不爱扎堆,稍微受欢迎一点的餐厅都懒得排队。郭子仪哪敢多嘴,由着他选了一家无人问津的铺子,餐食质量果然也和客流量成正比。李光弼横竖不在意,胡乱填饱肚子就行。郭子仪却怎么也不甘心,四处踅摸一遍,忽然跑出去买了个棉花糖,颤颤巍巍举到他面前:“你吃。”
李光弼承认自己受到了诱惑。小时候遇到这一类街边美食,父母从来都皱着眉嘀咕一句“脏”,就把他拽走了。那时候或许也曾暗地里发誓等自己有了钱,一定挨个吃个痛快。哪里知道真到了经济独立的时候,童心早就死了。
粉扑扑的棉花糖浑身散发着香精色素的气息。然而被捧在爱人手里,精致得好似从天边摘下的晚霞。他忍俊不禁地接过来:“这怎么吃。会沾一脸的。”
一边说,一边已经伸出舌头舔下一团糖丝。
两人分食完毕,果然都沾了一脸糖浆。李光弼拿餐巾纸擦了又擦,只将黏糊糊的东西摊了满脸。郭子仪已经奇迹般将自己打理干净,凑近到耳边说:“怎么办,我给你舔掉吧。”
话音未落,李光弼已如受惊的虾子一般弹到了三米开外。郭子仪看着那人脸色转作棉花糖色,内心里笑得满地打滚,表面上却还强撑着温柔敦厚,从包里掏出湿纸巾远远扔过去。

吃完饭又玩了过山车和海盗船,李光弼倒是很开心的样子,只是总也没有像“正常人”那样乱叫乱抱。郭子仪多少有几分扫兴:“你完全不长肾上腺素的吗?”
“刚才被你败光了。”
郭子仪生怕他再提起page那茬,忙指着右边:“热带激流,这个凉快,刚好下午玩。”
李光弼扫一眼手机:“我没安排……嗯,好像有人评价说会湿透。”
郭子仪心道不然我为啥早上让你穿白T恤呢,嘴上却说大老爷们的,怕什么湿身。
最后架不住他软磨硬泡,两人还是一起上了船。这回李光弼说什么也不肯撒手他的笔记本包,工作人员苦劝:“万一湿了不太好。”李光弼面无表情说,我包防水的。
于是他们从船上下来的时候,郭子仪上衣几乎湿透,饱满的胸肌隔着半透明的白色T恤十分有碍观瞻。而李光弼因为一直把笔记本包抱在怀里,竟得全身而退。

“我觉得吧,出来玩就是要享受一些意外。攻略这种东西,有时候很扫兴……”两人坐在水上乐园旁边等衣服被吹干,郭子仪恨恨地吐槽某个不知名的剧透者。
李光弼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又朝同伴胸口看了一眼两眼三眼。郭子仪一挺腰:“不如我脱了给你看?”
李光弼咬了嘴唇,勉强扭过脸去,百无聊赖地看着乌泱泱的游泳圈在泳池里沉浮漂流,好似牛奶上洒的麦片圈。看着看着,郭子仪忽然“咦”了一声,指着不远处一个瘫在长椅上玩手机的年轻人:“那不是释之吗?QA组的,你认不认识?”
“不认识。”李光弼目光躲闪,努力传递“也不想认识”的潜台词。
“他娃可好玩了。走,给你们介绍一下。”
李光弼不情不愿地被拖过去。浑释之倒是立刻认出了他:“你是reliability组的。上次全体大会上怼CTO一战成名。听人说你是高考状元?”
李光弼只觉膝盖被打成了筛子,连连摆手:“小地方的市状元,不值钱。——你带孩子来玩?”一边说,一边盯着那人腰间工牌,腹诽周末出门还挂工牌,日子不知都怎么过的,这种人居然有娃。
浑释之朝水滑梯那边胡乱一指:“玩疯了。拽都拽不回来。晚上又要晒爆皮。”
方才郭子仪与浑释之寒暄时,李光弼干站在一旁,就一直盯着水滑梯附近,脸色犹疑。这会听浑释之如此说,指着水里一个空空如也的橙色游泳圈:“那是他的么?”
没等浑释之回答,李光弼已经反应奇快地跳过围栏,扑通一声扎进水里。等到郭子仪拖着两人的背包赶到池边时,那人正从水里拎起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努力往岸边游过来。
浑释之和郭子仪同时惊叫一声“阿进!”一起将两人拉上岸。
三个大人心惊肉跳地盯着水淋淋的男孩,直将孩子看得发抖,半晌才怯生生开口:“我……我看见池底有个玲娜贝尓……”
浑释之拍拍胸脯,长出一口气:“我就说阿进会游泳。不过还是谢谢你。”
郭子仪从百宝箱一般的背包里翻出一条干毛巾,本来要给孩子擦身,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反手递给了李光弼。
“什么叫‘不过还是’!你娃玩水你不看着,光顾玩手机,这个爹你不想当可以给我当。”
李光弼正擦着头发,被这一句话辣到眼睛,拿毛巾揉了半天的脸。浑释之耸耸肩毫不介意,给男孩胡乱套了件上衣:“阿进,快谢谢哥哥和郭叔叔救你小命。——这个哥哥学习特别好。你好好跟他学。”
郭子仪刚咽下的一口老血又翻上喉咙,然而那孩子朝他们咧嘴一笑:“谢谢大哥哥、小哥哥。”
郭子仪喜上眉梢,一把搂过湿淋淋的孩子,朝浑释之竖起大拇指:“你娃上道。”
李光弼却还在想刚才望见孩子无声无息地扎进水里就没了影子,到底还是后怕:“那什么,小孩玩水还是得看着。这么多人,救生员根本顾不过来。”
说话间四人在长椅上坐定,浑释之瘫在靠背上倒起苦水:“你们可能没养过永动机。我充电十小时,五分钟就被他耗干……”
郭子仪灵机一动:“三点钟有海豚表演,带他看去。一坐一个小时,多省事。”
“不行!”孩子和李光弼异口同声嚷起来。
“老师说了,他们都虐待海豚。”
“鲸豚类很聪明,离开社群圈养对它们是很大的折磨。现在野外种群很多也濒危了。——我之前没有查,早知道这里有动物表演就不来了。”
浑释之和郭子仪相视愕然,只得缩起脖子虚心受教。

这一来不要紧,小孩当场将李光弼引为知己,缠住他不放,一路上叽叽喳喳问了十万个为什么。四人待衣服略干,又去玩了几个轻松的项目。明明不耗体力只是坐着而已,李光弼却终于对浑释之感同身受:自己一整个月的说话额度都被这孩子一次性透支了。
幸而郭子仪及时收到了他求救的眼神,当机立断带领队伍去坐摩天轮。小孩还意犹未尽地想挤进郭李的缆车里,被浑释之揪着领子拎走。
缆车缓缓升起。李光弼也和方才浑释之一样瘫在座椅上,眼神涣散,右手下意识去摸手机。郭子仪伸胳膊过去揽住他后背:“辛苦了。靠着我歇会。”
恍如安慰妻子的语气让李光弼觉得好怪。这种无措的情境里掏手机的欲望愈发不可遏制。随即又想到攻略里都说摩天轮是浪漫约会的符号,这种时候怎好刷手机败兴。一只手困在裤兜里进退维谷,不知不觉额头上都渗出了薄汗。
郭子仪手臂悄悄施力,将人拉近几寸,柔声道:“你和我在一起,想看手机,随时随地都可以。我不会介意。”
“不是……没有……”
“光弼……”他用下巴轻快地蹭了一下爱人的额头,“有人喜欢社交,有人喜欢独处,累的时候只想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这有什么高低对错。我知道大环境对内向的人很不友好,希望你至少可以在我这里放松一点。”
李光弼却好像更加手足无措起来,抱着笔记本包,两只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沉默半晌,嗫嚅道:“你对我太好了。我上午在鬼屋……反应过度,让你难堪……对不起。”眼见对方也要道歉,忙抬手止住,“我不是要听你道歉。就是忽然想到,刚才观察阿进,发现小孩特别敞亮,讨人喜欢。说话念了白字,给他纠正,也一点都不别扭。我小时候遇上这种,打死都不再张口了。直到现在还是特别害怕犯错,怕被人批评,不容许自己的工作出一点问题,焦虑到了病态的程度。上午那件事,明明有更好的应对方式,当时就是情绪一上来,怎么也控制不住。”
刚才在水边,郭子仪怕阿进吹风着凉,问了几遍“冷不冷”。小孩一捋刘海,一摆头:“凉风习习,好夹意啊!”
三个大人面面相觑了半天,李光弼徐徐掏出手机打出惬意两字,亮给浑释之看:“他是不是想说这个。”

事后回忆起来,郭子仪忍不住又笑了半天:“也不能说释之不会当爹。孩子这么开朗,显然是被宠着长大的。你的话,恕我胡猜,是不是小时候被管得太严了。”
李光弼怔了一下,微微叹口气:“怎么说呢。高考查分那天,我妈听见我没上700,当场脸就掉下来了。我说题特别难,他们哪里信。后来发现我是全市最高分,才高兴了一下,我爸又说,本来可以再努力一把当省状元的。后来我上大学,自己都不怎么把分数当回事了,每次回家他们见面第一句话就问期中排多少名,期末排多少名……”
两人在一起有段时间了,郭子仪只知道对方和家里关系很僵,却从没有机会深究根源。他毕竟不是专业人士,生怕不小心戳痛伤疤。然而这天大约是气氛使然,在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狭小空间里独处,让人格外容易敞开心扉。李光弼断断续续地讲了些儿时旧事,最后干笑一声:“等工作了,再也不考试了,他们又开始批评我内向,不合群,什么事都不和他们说。”
郭子仪一直专注地听他说话,直到冷场片刻,确认对方说完了,深深叹息道:“光弼,上一代人成长的环境和我们很不一样。他们中的很多人,没有机会在有爱的家庭里长大。为人父母的时候也没能对孩子表达足够的、无条件的爱和包容。我听说,有人用童年治愈一生,有人用一生治愈童年。我只希望,从今往后,我能……”
他忽然咬住自己的舌尖,似觉“治愈”这个词过于肉麻,踌躇了半晌,低声道:“希望从今往后,我能好好爱你。”
缆车正转到最高处。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四目相对,年轻人嘴唇翕动,却终于没能发出声音,只轻轻朝爱人凑近去——
“等,等一下。”郭子仪忽然躲开几寸,在第六感的驱使下回头一看,果然后面的缆车里,阿进那个活宝正瞪着大眼睛朝他们看过来。
慌乱之间一时翻不到浑释之的手机号。正发急,李光弼在一旁幽幽地说:“给他发邮件。”
程序员的恐惧是相通的。一封工作邮件发出去,不到一分钟,只见一只大手伸出来,生生捞走了好奇的小脑袋。
“现在可以了。”

 

从缆车上下来,园区里播起温馨的音乐,大人们都知道是要闭园的意思。纵然孩子还有一万个意犹未尽,也只得在卡通人物夹道欢送中一步三回头地离场。临别前阿进忽然晃了晃李光弼的胳膊,偷偷附耳道:“你是不是喜欢他?”
李光弼心里咯噔一声,明知故问:“谁?”
“郭叔叔呀。”
李光弼心道原来到底还是被看了……正窘得一脑门子汗,郭子仪和浑释之道了别,一头撞过来:“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李光弼别过脸,恨不能撬个井盖钻进去。那孩子朝两人咧嘴一笑:“我和小哥哥说,他的帽子真好看。”
郭子仪再次朝浑释之竖起大拇指:“你娃,上道!”

返程的地铁里,李光弼表示想看看对方拍的照片。郭子仪将手机攥得死紧:“回家再看好不好。——今天没偷拍。一张都没。”
此地无银三百两。李光弼淡定掏出笔记本运行了一个脚本,两人手机里的照片便自动备份在硬盘里,按时间顺序整合在一起。扫了几眼之后李光弼直勾勾瞪住了对方,一手将戴了一整天的遮阳帽狠狠撸下来。
只见上面绣了个萌到爆炸的毛绒猫猫头,还朝左边的方向鼓起三瓣小嘴,吹出一串桃心形的小泡泡。
“你,一整天要走在我左边……”李光弼的视线从帽子缓缓移到郭子仪脸上,“我还以为是绅士风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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