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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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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1-09-29
Updated:
2022-09-07
Words:
40,064
Chapters: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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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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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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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7

结发从戎事

Summary:

abo狗血(小)产子安西爱情故事

Chapter Text

  开元十一年,高仙芝以门荫从军,比起同龄男子,他还未生胡髭,不笑时下巴上有一道浅浅沟壑,笑则平整,有人打趣是美人沟,高仙芝便自此寡言少笑。贞观末年,他父亲由高丽迁入渤海,武后时至河西从军,国中汉人甚少嫁与外族,便娶了西国波斯女子,高仙芝与母亲九成像,满月日脸上褪去黄疸,肤色如雪般透净,虹膜也不再混浊,色呈金绿。安西近天,日月硕大,日晒也将人催磨,高仙芝十九岁,作了小高将军,双眼变得褐绿,肤色未变,只睑下晒出点点雀斑,安西军中少年欺他面嫩,不甚尊重,背地里说他身份不明——高仙芝也头疼,唐廷有令,从军只许乾元、中庸,高仙芝自认乾元,但未有表征,只能暂以中庸身份带兵作将。

  安西都护府在龟兹,胡城不大,除了此地杂居的民众,余下皆是粟特行商。正对城门的大街早午有集,多市卖一些琥珀、瑟瑟、宝石香料,或表演杂戏幻术,酒肆胡女也露发跣足,于街前献舞。高仙芝喜欢热闹,便与刘德诠挑了一户有胡旋可看的酒肆,坐在二楼居高临下,刘德诠也是中庸,但脾气大过力气,高仙芝心中苦闷,他则是恼怒,一坐定就大声道:“管他什么好酒,都端上来!”这等小店哪来好酒,不过是自酿的浊酒,高仙芝意不在酒,喝过几巡就带着醉意向楼下道:“小娘子莫舞了。”刘德诠大拍俎案:“我说如何头疼,原是被她旋得头晕眼花。”胡女唤作莫遮,腰上缀着无数银铃铛,听见声音便停下来,抬眼望着高仙芝,满饮了一碗酒赔罪。

  入夜,高仙芝打发了刘德诠,挎着柘弓犯禁夜行,莫遮果然等在酒肆门前,见高仙芝策马过来,正要叫他,却被高仙芝掳在马背上向城外驰去。莫遮反抱住他道:“小高将军。”空荡荡的街上留下一串笑声。

  莫遮说龟兹城的人都认识小高将军,高仙芝坐在树上喝酒,不很信地摇摇头。莫遮抬头看他:“我哥哥也从军。”莫遮的哥哥在安西都护府中任火头军,每日与粮草打交道,他见过这位年轻的游击将军,莫遮扮男装去军中找他时也见过,人皆唤他小高将军——因与父亲同班秩的缘故。高仙芝了然,跳下树,拾起夜猎的狐兔分给莫遮就要回城。莫遮踮脚吻他,顺着高仙芝小臂上的青筋向上抚摸,高仙芝闻见她身上浓烈的酒香,心知莫遮是乾元,更加烦闷。一吻结束,二人双双尝到铁锈腥味,高仙芝抬手擦去唇上的血,莫遮笑道:“你竟是中庸?不像。”高仙芝的身份只兵营掌事者知晓,他被莫遮戳破,脸上颜色难看,丢下猎物一路纵马归家,进门就蒙头大睡,期望醒来能变成乾元。

  第二日一早,刘德诠敲他屋门,问他昨夜去了哪。高仙芝说夜猎,倒没有骗他,只是房前屋后都寻不到猎物,听起来像是假话,他便浑说是扔马厩里叫马吃了。刘德诠半信半疑,看他唇上有伤,又问是如何伤了。高仙芝与他自小一同长大,没什么秘密,今日却支支吾吾,不肯明言。刘德诠大声道:“你想娶媳妇了。”高仙芝不清楚,他想自己变成乾元,骁勇善战,所以找女人,希望能在床上骁勇善战一回。当夜刘德诠带他去妓肆,脂粉香遮盖了坤泽各自的气息,高仙芝心道没劲,生理反应却瞒不过人,经历了一场激烈情事的高仙芝躺在床上,依旧感受不到有甚变化,他盯着女人姣好的侧脸,忽觉得乏味,便穿上衣服走了,去城外夜猎。龟兹地僻,白日亦有野兽飞禽,高仙芝为练射术,特在夜里出城,守城卫认得他,每日子时拉开大门,一连三个月,高仙芝将打来的猎物多赠与他们,门口的杂色黄犬见了他都温顺许多,不多时军中试弓,已能拉二百斤,谣言不攻自破,高仙芝便以乾元身份站稳了脚。

  开元末年,高仙芝任安西副都护。军中有人不忿,节帅夫蒙灵察为人妒贤,表面提拔,实则任由以毕思琛为首的押衙侵占高仙芝名下田庄,期两方互相制衡。大将程千里潜知夫蒙灵察的意思,变本加厉起来,趁高仙芝出城练兵,在帐中大声道:“操,这世道娘们也能当兵,还能升官!”余下押衙听见这话都笑,高仙芝回营取刀,一脚踢开帐门道:“皇朝缺壮丁,怎么猪狗都要。”说罢提着案上陌刀出营去了。

  安西步军初用陌刀,以其纤长能斩马之故,但拿在手里颇不适应。高仙芝站在点将台上,望见行列末尾身长七尺的男人单手执刀于空中翻舞,似是会使陌刀,便直接下场与他比试。原本兴致缺缺的众人见主将用陌刀比武,争将他二人围在场中。比之先前所用的横刀,陌刀加长刀柄,形似挡马枪,两面皆刃,锋利无比,只见高仙芝手中银光闪动,已砍下那人肩头一片衣料,男子见他神速,慌忙挡下,拼起杀招,径直向高仙芝面门劈去,高仙芝后退半步举刀格挡,二人一时纠斗激烈,连过几十招,男子也丝毫不落下风,高仙芝先前怒气一扫而空,笑道:“你叫什么名字?”男子不敢松懈,只一味斗勇,手中陌刀银蛇般在空中缠斗,高仙芝心道难缠,遂矮下身子击他下盘,男子果然不防,抽刀去挡,却见眼前一道银光,刀尖已抵上他脖颈。诸军登时喊声震天,男子扔下刀悻悻道:“李嗣业。”

李嗣业生长京兆,自认不是读书的料,二十五岁入募安西,因壮勇敢战,好使刀剑,军中有些名气,今日比试在高仙芝之下自然不服。晚间高仙芝遣人送来两坛好酒,一柄宝刀,李嗣业收下刀,拍开酒上封泥,气也散到九霄云外,只想与高仙芝再试一场。

  将士以战为生,无战事的日子于高仙芝而言是一种折磨,每日或坐在土塬上看守屯田或去练兵排阵,好在安西少雨无蝗,田陇只怕干旱风沙,素日并无他事。高仙芝想起父亲说从军或死沙场,或死王命,不外乎两种。弓矢、弯刀、坠马,他不怕战死,白绫、鸩酒、砍头,死于王命,不值,不痛快。这日高仙芝照旧去军营练兵,正要进营时却听见有人叫道“小高将军”。高仙芝很久没听过有人这样唤他,便勒停缰绳去看那人,青马扬灰碾尘,打了个响鼻,高仙芝点头示意,那人毫无惧色地坐在驴背上,与他一同进了帐中才叉手行礼道:“封常清。”高仙芝端坐在上首打量封常清,忽然扬眉道:“你是乾元?”封常清虽生得矮小,貌不出众,但确是乾元,造化如此,他自幼跟着外祖守城南门,读书二十载,怎奈京师路遥,投谒无门,只得向高仙芝投牒。高仙芝拿起白练布擦拭刀刃:“我手下不缺傔人,或去问问别人。”隔日封常清如常坐在驴背上等他,高仙芝远远看见,恨不能放狗咬人,当即挽弓搭箭,射落了封常清手中兵书。

  封常清不怒不愠,大声道:“好射术。”

  高仙芝麾下牙将也同封常清一样夸道:“好射术!”他们倒是真心。高仙芝气得甩鞭下马,封常清将那支箭还给门前衙将,理了理下裳,也不追进门,每日专等在高仙芝府前营前,一连十日,高仙芝算是明白,封常清的脾气和他的驴一样倔,只得收他做了自己的傔从,新衣私马一应俱全。封常清跟着高仙芝没练几日兵,军令就正好下来,达奚复叛,皇帝责令征讨,高仙芝听是达奚,乐呵呵应下差事,领了两千骑兵出发。

 

  龟兹镇北行百里横亘着一座山,常年有阴蔼之气笼罩其上,当地人称为“黑山”,越过黑山往西便是达奚部所在。黑山不受日晒,不生草木,只要进入黑山,晴日也阴风刺骨、无月无星,从山顶向西行路更是艰难——山上不辨方向,只凭将领本能。高仙芝行在队首,刚抵达黑山脚下,抬头就不见了日光,头上黑云涌动,太阳闪烁其间,似雷雨前的电光。

  封常清穿着明光甲跟在队伍末尾,与几个粮料兵一前一后,几人见他甲胄尚新,身材短小,互相笑道:“监军怎么不走前头?”封常清问道:“监军是谁?”中使边令诚,此次并不在列,封常清看他们面色难看,也不发难,一夹马腹向前去了。

  “酉时交戍——现在是酉时交戍——”封常清大声喊道,眼下已过秋分,安西戍时天黑,卯时初刻天亮,入夜雾重,气温低,不能歇息山上。

  “就地休憩。”高仙芝点点头,向鼓人传话,鼓角号令霎时响彻黑山。

  封常清第一回出征,将就用了些冷透的胡饼,闭着眼睛听了一夜狼嚎。早晨不到卯时大军起行,山间阴晦如墨,快到山顶时脚下起了雾气,马蹄踏在云中,石坎湿滑,稍有不慎便会跌落,诸军无一人向下俯瞰。行军已逾五日,高仙芝往日尚不如此疲惫,这遭却实在人困马乏,山路稍稍颠簸就觉着脾胃绞疼,丹田似被火燎过,他让右军都虞候田珍走在头里,自己骑在马上缓行,没一会儿成了殿后军。封常清看出了他的不寻常,策马与高仙芝并辔同行:“小高将军怎么殿后了?”高仙芝闻见一阵奇异味道,忽得灵台清醒,侧头去看封常清,问他什么味道。封常清道:“茇䒷,京中呼作勃荷。”高仙芝心中大呼书呆,行军路上还要听人咬文嚼字,但混杂着水雾的薄荷清香让他缓过了腹痛,再打马前去便闻不见了,想是封常清所携,他幼年长在河西,遍地野薄荷,到安西倒成了奇珍异宝,叫作“茇䒷”。

  众军一天一夜下了黑山,抵达綾岭,此地绿草盈野颇有生机,高仙芝不再前行,原地扎营,令火头军起灶做饭。进了帐,高仙芝第一件事就是脱鞋睡觉,看见封常清也跟进来,不由窃喜,岔开腿大咧咧往绳床上一坐:“封二,去打些热水来。”封常清倒是没甚不满,应了声“喏”,不到半柱香时间就端来热水,高仙芝除下袴袜和乌皮靴,正要抬脚进去,瞥见水里飘着二两葱白,抬眼瞪封常清道:“面汤?”封常清顿了顿,别过脸去:“今天吃汤面。”说罢就要出帐,高仙芝又叫住他:“封二,野薄荷匀些。”封常清站在帐门内,头也不回:“什么野薄荷,没有。”

  晚上军中吃饱喝足,都说能睡个好觉,封常清依旧难寐,与他同处一室的傔从已鼾声如雷,他闻着自己身上的薄荷气息,心内愈发不安宁。子时刚过,封常清潜出帐外,营中炉灶未熄,高仙芝穹帐内更是灯火通明——他在帷障后看行军图,收到军令那日他已派间谍往达奚部传话,因算过脚程,明日午后就能遇上达奚军队,便让大军歇息于此。高仙芝算无遗漏,自然不怕,吹了烛一夜好眠。封常清登上临时搭建的烽堠,夜里风头如割,烽堠不敢生火,鼓人烽人聚坐一处搓手捂热耳朵,封常清取下腰间酒囊递给他们:“柳花春。”诃陵国所出,不醉人。诸人饮酒暖热了身子,问他姓名,封常清也坐下:“封二。”

  “我也行二,家中尚有一弟一妹。”鼓人年纪尚小,看起来约摸十八九,说话仍带陇右乡音。

  封常清自外祖去世便独身一人,尚未娶妻,无牵无挂,不似从征的戍人,尚要奉养萱堂哺育弟妹,他低垂着眉笑道:“不知道这仗几时回去,想娶媳妇。”

  说起女人与战争,任谁都要血气沸腾,诸人七嘴八舌说起自己见过的貌美女子,不外乎都是烛灯影里展露短暂美貌的舞人妓子。封常清心下戚戚,转头去看月,岭上一丝云也没有,新月如玦,星子周回其侧,皎皎西流,风一吹,落在苜蓿草上变成夜露。有人望月思美人,有人望月思家,唱起陇右婆罗门曲:

望月婆罗门,青霄现金身。

面带黑色齿如银,处处分身千万亿。

益锡杖拨天门,双林礼世尊。

望月在边州,江东海北头。

自从亲向月中游,随佛逍遥登上界。

端坐宝花楼,千秋似万秋。

  鼓人原是个小沙门,还俗后家里缺他一口粮,故而从军。刘德诠巡夜听见这幽幽歌谣,火气大起,立在烽堠下骂道:“操,仗还没打,谁在这儿给你老子招魂!”鼓人吓得不敢吱声,刘德诠仍在底下骂骂咧咧,从腰间抽出弯刀要动军法。封常清站起身道:“是我。”刘德诠平日仗着与高仙芝过密的关系横行霸道惯了,见封常清神情倨傲,上前一步,将刀架在他脖颈上骂道:“你是什么东西,高仙芝手下一条狗罢了,我杀了你他又奈我何,明日开战,便拿你祭旗!”他说完十分得意,专等封常清求饶,封常清虽看似矮小懦懦,却生得一副冷硬脾气,宁与刘德诠僵持也不发一言。

 

  

Chapter 2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锁子甲出康居,开元年间时有贡献,国中少有,但西域泛滥。高仙芝站在岭腰上远远看见达奚部人马皆着精良黑甲,不由心痒,向身旁突将道:“达奚兵乏弱不堪一击,那马甲倒是好东西。”营中鼓铙声震天般响,田珍听见“马甲”,刘德诠听见“东西”,三通鼓罢,跟着道:“他们算什么东西,我看夫蒙灵詧给二千骑兵太多,一千足矣。”高仙芝知道刘德诠秉性张狂,达奚部兵近万人,若正面相对,免不得要损兵折将,便说按前时计划,由田珍出兵邀击。田珍唱了喏,带着数百骑兵下山诱敌。达奚部将见人从营地方向出来,果然挥旗迎上前去,旗纛之上的金狼也突奔起来,高仙芝坐在马背上搭箭下望,视线随着金狼旗起伏。

  田珍初上阵挥使陌刀砍落了几名先锋官,大将上前交手时又佯装不敌,一路且战且退,与敌军始终保持距离,到了岭下,故意扔下兜鍪、短弓,逃入山林,达奚军自是得意,在身后穷追不舍。

  中军将见兵马上山,忙挥动五方旗施令,弩手得令,林中无数兵箭齐发,达奚军士不及调转回头,刚镞应声破甲,为首几队人纷纷坠马呼嚎,前军知晓山上有埋伏,一时间摸不清虚实,乱了阵脚,当即勒马回走,后军盘桓山脚,正要退时只见刘德诠手持柘木马槊领着大队人马厮杀上来,顿时慌了手脚转向山上,前后二军死于马蹄下者不计其数。高仙芝见骑兵合围之势已成,放落羽箭射折金狼旗,双股紧贴马腹,踩住脚镫直入乱军之中,达奚将领不及讨饶便被斩于马下,麾下众军见主将被杀,不愿做困兽之斗,皆四顾逃命。

  

  封常清坐在岭下军帐里,听见四方嘈杂,铙钹、战鼓、马蹄,末了又有刀戟相击,喊杀之声。等四野声歇,已是掌灯时分,他扔下毫管跑到营外,野战场上马蹄印毫无章法,战马身上是血,铁甲上也是血,绫岭山顶上的冰雪终年不化,每逢春夏时山中草木复苏,泉水解冻,达奚部兵的尸体和血水顺着泉流的方向汇入山下雪海滚滚东流,映得月梢上残红一抹延至天边。

  高仙芝打了胜仗,但杀得不痛快,刀才遇血就要还鞘,见封常清候在帐门前,回头问刘德诠道:“封常清昨夜犯禁?”早晨刘德诠缚封常清进帐,高仙芝急着出军,未曾拷问将人放了,此时才想起来。

  “倒没犯什么禁,这人来路不清,我疑心他是间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高仙芝再度打量起封常清:“他生得瘦小,左足微跛,又一口汉话,依你看是哪国间谍?”

  刘德诠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高仙芝一催马进了营,留他在外盯着兵士收甲装车。

  当夜营地开筵饮酒,无奈没有伎乐,众人划拳,用铙鼓、大角仿龟兹乐调倒也尽兴。高仙芝饮过三巡,顿感疲乏,便回帐歇息。一进门先瞥见黑漆案几上的白麻纸,纸上楷字密密斜行:

  ……度石磧,至绫山,此则葱岭北原,水多东流矣。山谷积雪,春夏合冻,虽時消泮,寻复结冰。经途险阻,寒风惨烈……

  高仙芝头疼,略过绫岭一节,看到其后接叙战事“便利之地,先居者胜,是以争之”云云,他除下沾着血渍的武豹绯袍,对帘上黑影道:“进来。”

  封常清踅身而入,正要行礼就听高仙芝道:“原是我高仙芝低看你了。”他闻见浓郁的血腥气, 以为高仙芝有伤,忙抬头看去,男人肌肉匀净,颈下常年不见日光,一道不甚明显的黑白界限止于锁骨处,但未见伤口——封常清瞥过眼,盯着地上红氍毹,半晌忘了答话。高仙芝借烛看他,一双杏子眼睁得浑圆:“昨日为何夜探烽堠?”

  封常清见问此事,当即俯身单膝跪在氍毹上,与高仙芝对视道:“封二头一回出征,看看地形,好记下以备他日行军。”高仙芝遂手执麻纸让他背诵,见封常清所诵果然与纸上分毫不差,不想封二竟真是擅文之人,心下惊喜,问他想要什么。

  封常清低下头:“功名,富贵。”

      读书人不要功名岂非笑话,都护府里不少中原文士,饶是安西万里疆,也不远前来。高仙芝舒展眉心:“这两样,我最是给得起!”说罢取过提梁银酒壶斟满两杯,要与封常清对饮。封常清闻见更加浓郁的血腥气,想高仙芝连日骑马,许是腿间磨破了皮,也不再疑心,钩膝折股坐至锦幄中。

  

  子时二刻,帐外偃旗息鼓,兵士各自回帐歇下。刘德诠心中不满,方才他眼望着封常清进了主将穹帐,想起昨夜之事,本以为高仙芝要治罪封二,可直到现在那人也没出来,恐怕不是治罪。往日他随高仙芝出兵讨伐近处蕃部贼人,哪一场胜仗没有他的功劳,今遭却不如个新来的傔从炙手,被人背后诋毁,也未可知。思及此,刘德诠抽出腰间马鞭,一挥手打灭了面前柴火堆,那火星四处迸溅,随着刘德诠的马鞭直飞到高仙芝帐前。刘德诠正要掀帘进去,就听见封常清的声音:“望月婆罗门不会唱,今且擫笛,外祖教得折柳、落梅多少记得。”他放轻脚步,于帘隙中窥看,帐内酒香醉人,氍毹映得烛火泛红,屏风上绰绰有二人影,或坐或卧,满地杏核、枣核,刘德诠愈发起疑,封常清貌不惊人,也无武力,究竟缘何让高仙芝另眼相待。 

  封常清听高仙芝提起望月婆罗门曲,怕他问起前事,追究鼓人罪责,只得跪坐柏榻奏笛。高仙芝此时醉得紧了,方在筵上饮了三勒浆,又吃去大半葡萄浆,西域葡萄浆,兑过水才称之为酒,他自认酒力胜人,眼下却全然直不起身子,酒气熏笼两颊,头倚红木凭几,盯着穹顶的虎豹图样出神。高仙芝没怎么读过书,汉话会说不会写,汉字且识得一半,至于高丽话,更是忘得一干二净,封常清是汉人,惜从未到过中原,自记事就长在胡城,他已忘记是如何与他谈起这些,在封二的笛声里沉沉欲睡。

  “高将军醉得深了,将就嚼些波斯草,解酒毒。”封常清欲扶高仙芝回卧床,不料他掌心烫似火炭,只得从腰囊中取出草药拣与他吃,怕高仙芝醉坏脑袋。

  帐外的刘德诠大声道:“什么波斯草,我看是毒药!”

  高仙芝闻声睁开眼,往日黑褐的猫儿眼拂去锈迹,对烛呈沉沉铜绿,耳旁云鬓蓬松,乌发酡颜,封常清与他对上,心中一凛,别过了头。刘德诠进门还不忘骂一句“醉高丽”,只见他两步上前,一鞭甩到封常清腕上,封常清吃痛缩回手,三人相觑,他继续胡言:“趁醉便要毒杀主将,不是间谍是什么?高仙芝,你睁开眼好好看。”封常清不看刘德诠,也不驳他,拾起波斯草一口吞下便出帐走了。跫音渐远,高仙芝回过神瞪视刘德诠:“你小子夜半不歇到我帐里来裹乱,他要毒杀就任他毒杀,与你什么干系,我死了,你自能升个副都护当,岂不是好!”他手下武人多,不缺衙兵傔从,偏缺个正经舞文弄墨的,刘德诠一搅和,高仙芝泄了气,不知该如何把封二收入麾下。

  刘德诠不明他气从何来,自忖没出差错:“你与他交情深,副都护让他去当,我不稀罕!”

  高仙芝不耐烦道:“少在这儿放屁,快滚。”刘德诠看他粗话骂人,反倒笑了,顺走了案上那半壶葡萄浆,拾起马鞭回帐睡觉。

  山下雪海遇冷起雾,达奚军的尸体一路顺着水流向东,海底鱼虾被血气吸引,毫不怕人,在水面雀跃分食。封常清从主将帐中出来,穿行在夜雾里,难辨方向,直到被雪海拦住去路,便寻着一石矶坐了下来,继续那支未吹完的折柳,笛声顺着血水东流,可惜野战场的孤魂再难回乡。

Notes:

[1]《大唐西域记》原文。“绫岭”见《经行记》,岑仲勉考绫岭即西域记中的“凌山”

战争场面纯属瞎编的

波斯草好像是菠菜,隐约记得有记载说波斯草解酒毒

刘德诠是高仙芝传里的郑德诠,小高乳母的儿子

Chapter Text

  域外之地没甚繁琐的礼乐迎送,打了胜仗也不过是捷报,归营,筵席,封赏。回到龟兹正是落锁时分,城楼上的守卫看见军旗开城迎人,因是宵禁,街上静谧无人声,封常清这回行在队首,紧随着高仙芝的青马,当真锦衣夜行。刚入了城,就见一队巡夜卫兵举火相接,迎在马前,街道左右飘着的碧蓝鬼火霎时消匿,野猫三三两两躲进暗处,封常清想起高仙芝烛下的眼睛,不知暗夜里是什么颜色,正思想间,高仙芝忽然勒马叫他:“封二。”封常清催马上前。“此番回镇我当奏你做府中判官,至于富贵——”他指着身后辎车,“任你取用。”封常清恍惚,紧了紧辔头继续向前走,那火把辉映至都护府门前,没有岔路。高仙芝说夫蒙灵詧要见他。

  被人如猎物般打量的滋味不好受,封常清坐了半刻钟,鼻翼不住张歙,看着红木匾额上金漆八分书的“起义堂”,心内擂鼓,而身旁的高仙芝绯袍障刀,满不在意。这一堂净是军中文胆,左首一人是判官刘眺,面黑有鬚,生得武人样貌,实无容人之量;右首独孤峻,也是判官,身子细瘦,一双鼠目略显精明,再就剩下盯着横梁发痴的封常清。终于,门廊上传来声音,夫蒙灵詧披一件紫袍,革带松松搭在腰间,脚下倒履,一副礼贤下士姿态,走到上位坐下,与封常清说话。长安士人常言挑府主与择夫家没两样,刘眺看封常清一副新妇见姑婆的模样,不由笑道:“封判官也是长安来的?”刘眺是开元年乙榜的进士,解褐下县县尉,到了安西升作判官,已在今春脱去绿衫。高仙芝也好奇封常清家世,封常清回神道:“说来惭愧,家中读过些书,不曾应举,做了三十年野人。”刘眺心道他说话谦谨,安西地处王化之外,当地人多学吏术、律令,鲜读儒书,早先听闻陇西有儒学世家,想是不愿说罢了,又与他谈论儒学。高仙芝在一旁听得困倦,交了符印起身就要回去,封常清便也推说夜深要走,与夫蒙灵詧行过礼,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起义堂。行至府外,高仙芝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他们的神色,你方才坐那堂上倒有几分明珠蒙尘的意思。”封常清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明珠也是将军的明珠,将军怕什么。”高仙芝听见这话,心中舒坦,却还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样,闷哼一声便扬头走了。

  封常清一时与将发塞外的王嫱并无二致,但他不必委身于人,自这日起他脸上就刻着五个大字——副大使的人。

  高仙芝十分得意,刘德诠说他是捡了芝麻,丢了冬瓜。高仙芝送箭正中靶心,扔下弓前去与他赤手空拳搏战起来:“什么冬瓜?”刘德诠挡下一记勾拳:“李嗣业,擅使陌刀那小子,夫蒙灵詧给他升了官。”高仙芝运气筋肉,跳到刘德诠身后,右臂锁住他咽喉,压低声道:“他是大使,提携赏识人才是应当,你小心说话。”刘德诠向后撤肘试图挣脱,高仙芝闪身躲过,已跑到圆场另一边,丢给刘德诠一把未开刃的陌刀,继续对练兵器。李嗣业开元中从来曜讨苏禄,军中旧有名气,与毕思琛之流不同,不可用财帛收买,高仙芝想及此,抓着陌刀的手背青筋凸显,手臂大张大合,一刀将刘德诠逼退十步,震得他虎口发麻。

  从军之前的日子,封常清靠卖字为生,而今竟在军营里重操旧业,替人写家书。先是鼓人来寻他,因有着一面之缘,便替他写,阿娘,大哥,三妹,四弟,邻居家的小女儿,封常清晕开墨锭,故意问他:“怎么邻家小女也在列?”一封家书未写完,校场边排起队,众人围在帐前,高仙芝以为聚赌,兴冲冲跑了去,人群外听见封常清的声音:

  为爱功名千里去。

  携剑弯弓沙碛边。

  抛人如断弦。

  迢递可知闺阁。

  吞声忍泪孤眠。

  春去春来庭树老。

  早晚王师归却还。

  免教心怨天。

  这原是龟兹酒肆里听来的,封常清特地问乐人要了曲词,一直记在心上。十几双眼盯着他,脸上有伤的报平安,不知归期的说速归,不知怎的,就想起来了。

  闹哄哄的校场瞬间安静下来,高仙芝说:“这曲子我听过。”

  

  开远门是长安城西第二门,往河西、安西皆由此出,将军献俘、传首也由此入。门内候揭署立字:西极道九千九百里。示戍人无万里行。

  此话只用来骗长安城的人。

  辰时不到,刘单解鞍振旅亭,他原在白水县做官,月前接下邸吏传信,受招去安西讨个功名。出城这日赶上雨水,见雨侵碧瓦,檐角水滴泠泠,雄心壮志消了大半,坐在亭内用干粮,胡子上挂着一层饼渣。阴雨天层云千重,西望茫然,绿眼的粟特男人牵一队骆驼,同在檐下避雨,刘单心中一动,问他安西远么,粟特人摇头,用不甚熟练的官话说不远,那骆驼双目圆瞪,打了个响鼻,刘单这才看见它们的右腿以粗布相连,因受日晒雨淋,玄色粗布一绺一绺地散在风里。雨停了,他用完干粮,将要上路,回头去看开远门,往长安城去的骆驼也回头冲他眨眼,睫上细沙簌簌向下掉。

  散关西行连日天晴,刘单过驿站不歇,只自促马前去,一路到了河西,天际朗阔起来。云低草绿,陇上禾亩正是成熟时候,他不敢踏田,择大道而行,月余走不出河西,田垄尽处漫是黄沙,地上零星分布着野茨萁,马无草人无粮,忍饥挨饿走至长城驿,再向前即是玉门关。刘单入驿递上文书,住进二楼侧厅,讨了壶酒浆独酌起来。白水县在同州,去京不远,但风物殊异,县中颇多秋税、征役一类俗事,他终日守着府廨刀笔,折腰绿衫,朝中李林甫掌权,无人援引,这才起了仗剑安西的心思,仆从一个未带,不想路途如此遥远,刘单夜宿驿楼,西不见龟兹,东不见长安,心叹富贵逼人至此,若能见用倒也值得。没多时喝光了酒,正要下楼去打,见驿外忽来一队人马,为首的乌靴佩刀,怀抱着一卷红丝毯径入驿楼中,丝毯铺妥当了,朱顶八抬肩輿上下来一人,紫袍犀带,腰佩金鱼,看不清脸,几名驿吏见此不敢上前讨要文书,任那人扬长直入正厅。刘单奇怪,河西竟有大官如此排场,那不当来河西。

  

  不知行了多远,绵亘在身右的祁连山终于行到尽头。入了安西境前后无人,山上矿石呈黑紫色,有如佛窟壁画上地狱的景象。胡地九月飞雪,眼下已是十一月,过了火山陡然变冷,寒意从地底升起,前一驿站已过,刘单望见前方矗立着一所屋顶尖耸的大秦寺,便上前敲门。他言语不通,只得手舞足蹈说明来意,不料开门的白衣修士会些汉话:“债(斋)饭?”刘单忙不迭地点头,修士将人迎进室内,匀了些馕饼给他。刘单用了饭要睡下,只见修士秉烛跪坐在蒲团上,开始向他传教诵经,二人面面相觑,刘单拿人手短,强撑精神听他念道:无上诸天深敬叹,大地重念普安和,人元真性蒙依止,三才慈父阿罗诃……中原人笃信佛教,粟特人所聚之处有摩尼教寺,至于大秦景教,他听闻长安义宁、醴泉二坊中有建此寺,香火不旺。景教修士好巫医,时而以咒代经,故不为中原人所喜。直到那修士说出一句汉话:“阁下平生有什么悔事。”刘单才从睡梦中惊醒——悔到安西来。

  

  龟兹繁盛,对于历经矿山、沙漠远道而来的士人是如此。由都城长安一路乘肩輿,脚不沾地的监军使眼中,不过是充斥着马粪牛粪气息的边疆小城。高仙芝架坐在青马上,齐具戎服迎人,封常清朝夕不离,自也在队中,未时初刻,日头晒得人马懒洋洋,高仙芝躲在杨树荫下不屑道:“中官尊贵,夫蒙灵詧怎不亲来迎他。”话音刚落,就见滚滚黄沙中一人匹马而来,高仙芝继续道:“好低调的中官。”封常清眼尖,见那人身着绿衣,一踢马腹前去询问。刘单一早看见龟兹城门洞开,有人列队而候,心中大为惊诧,自认当不起这排场,想是安西都护惜才,悔意稍散,提前下了马,封常清遂也下马,唤他道:“刘使君。”

  

  高仙芝一直等到戍时才将边令诚迎入监军府。边令诚踩着人凳下肩輿,一进府先铺丝毯,高仙芝跟他身后跳下马,这才看清他的模样,身短,无须,走路佝偻着背,活脱野猴成精,不衬身上紫衣,若非时刻走在人前,人堆儿里原是看不着他的。监军代王行事,是皇帝耳目,权力不在都护之下,高仙芝破财送了两箱金帛,边令诚遂留他在府堂中吃茶——今岁湖州新献的顾山紫笋。两片茶饼捣得细碎,不加八角胡椒一类佐料,高仙芝吃不惯,啜了一口搁下茶盏,边令诚看他一眼,泼去盏中茶水,令婢子取来一樽玉瓶,用泉水浸泡茶叶,原来方才热汤是过茶用,高仙芝不语,心道皇帝吃茶定也是这番折腾,保不齐也是这副尊容。

  

  龟兹地处西陲,亥时天黑,但依国家制度,戍时二刻关门闭坊。封常清自然不知高仙芝坐立难安,他与刘单各叙名姓,已坐进都护府旁的酒肆把盏暖身。刘单一路未曾与人畅谈,早就憋闷,他饮醉了酒,见封常清面善,忽然矮身到案下,除靴倒出一抔黄沙给封常清看:“原本……走到河西就想回去。”封常清笑道:“常有的事。今岁出征达奚,风吹得眼睛睁不开,嗓子刺挠,裤裆里都是沙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刘单大呼道:“怎么来得及,官印官服皆领了,终于到安西,不挣一番功名穿上绯、紫衣袍,怎好回去!”他说得兴奋,问封常清道:“你、你为什么来安西。”封常清举杯一饮而尽:“我生长在安西。”龟兹城门内原是没有杨树的,封常清五岁时与树同高,后来骑马摔跛了腿,远不如杨树高,安西境中多是黄沙黄土,矿山上不生树,青紫莹透,赭石赤烈,饮马且要去天山脚下,他未到过长安,倒是知足。刘单却道:“长安没什么好,朱雀大街一路朝天,都是王孙贵女,平康坊,北里妓子,那是销金窟,还有个不识字的李林甫作相,我看安西甚好。”

  封常清微微点头,又听他讲路上见闻:“大秦寺那僧人脖子上挂一银十字,殿上也放着一十字木头架,天黑,且冷,只能歇在寺中,不想他要给我传教,说些鸟语,一句也听不懂!”

  封常清见过许多行僧,摩尼,火祆,景教,此三夷教西域最多,近来也有清真寺,但从未听闻建在城外,遂问他大秦寺在哪。

  “不远,约五十里,就在大道旁,只是年久失修,显得破败,路旁只一座寺。”

  封常清疑心是贼人借寺遁身,但见他财物无缺,人也好端端入了城,只得先按下不提。

  

  第二日一早,刘单府廨门外看见高仙芝,以为他就是安西都护,便赶紧策马跟上。高仙芝快马入了校场,不换练兵服,直入封常清的帐子。刘单见他进了军帐,自己初来不好乱闯,遂立在帐外等候,刚站定就听见里头大声道:“宫中最尊贵的阉官不是他,一个叫高力士的。”高仙芝嗤道:“不知是怎样排场。”

  “倒与你是本家。”封常清头也不抬,继续翻看账簿。

  高仙芝心中一动,竟真起了攀附高力士的心思,俯在封常清书案前低声道:“你说贿赂他,当上安西都护,要多少财帛?”

  帐中声音渐弱,刘单只听见“高力士”三字,心内好奇,侧身向前挪上一步,站得双腿发麻也不闻声音。十一月已是深冬,帐中炉暖火热,帐外半柱香时间不到,他冻得嘴唇青紫,直挺挺倒了下去。醒来时看见封常清,惊问道:“大使何在?”高仙芝自案上抬头:“什么大使,夫蒙灵詧自是在都护府里。”

  “他是副大使。”封常清指着高仙芝道。

  高仙芝一扔狼毫笔道:“不写了不写了,心烦意乱,写他做甚!”封常清知他不爱听人唤他“副大使”——从前军中不服管教的郎将总如此叫他,咬字在“副”,然他的确是副大使,虽有气也难发作。

  封常清拾起毫管搁在案上,板起脸道:“今日不写,明日也须写。”

  刘单支起身子看他案上摆着石砚纸墨,麻纸上楷字歪歪扭扭,像初学书的童子,他心下讶异,让操戈统兵之人学书,只怕不亚于执针绣花。他原先见高仙芝生得英武,以为是都护,不想是副都护,正思想间,就见高仙芝接下封常清手中的笔继续抄兵书,他忽得有些敬佩,下榻道:“刘单见过副大使。”

  高仙芝闷哼一声,并不抬头。

  封常清忙向他使眼色,示意噤声。二人步出帐外,封常清才道:“他不喜人叫他副大使。”说罢又解释道:“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的胡儿,眼下无战事,这才学书认字。”

  封常清与人写家书那日,高仙芝拉着刘德诠前来要他教识字,刘德诠不屑,说武人不需识字,一拂袖走了。封常清本也当作玩笑,谁知此后高仙芝果然勤来,军营里学书,自然见不得光,传到夫蒙灵詧耳中更是走样,好在封常清容貌平平,无人信他以色侍人。高仙芝只得将军中账簿、文书交由封常清打理,隔三岔五借这由头去他帐中。

  高仙芝幼时擅记曲子词,颇识些字,但常年骑射,手上生茧,腕力重则洇透麻纸,腕力轻则横竖皆作“屋漏痕”,写了月余仍举笔颤颤难落。封常清从佛寺借来褚遂良《雁塔圣教》的摹本给他,高仙芝只道:好看。一遍也临不来,最后应下每日写两行字作罢。

  日将午时,刘单见他二人肺腑无隔,向封常清道:“我认错了人,还未去府廨拜过大使。”封常清解下钱袋扔给他:“既要去,定不能两手空空。”

  送刘单上马时撞见练刀的刘德诠,陌刀擦着他肩头抡去,刘德诠啐出一口唾沫收回了刀,封常清面无惧色,如常走过校场,向刘单笑道:“军营便是如此,刀枪剑戟不长眼,都是沙场挣来得功名,自然谁也不相让。”

  高仙芝草草写就两行跑出帐外,正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烦躁,转身牵马携鹰去郊猎。到了荒郊,鹞鹰直冲上天,高仙芝抽出羽箭射落天上排“大”字南飞的头雁,顿觉轻松,他这双手,到底更适合拉弓,不该写那劳什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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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年关,大雪接连下了三日,冰封驿路,农田上覆一层霜冻,远近皆无战事,军营止戈息耕,下令各团步兵每日操练陌刀。诸将都道无趣,私下去畋猎开荤,至于军中判官,更是镇日无所事事,府有小吏,如非呈京邸报则无须判官撰书,刘单初来就落得清闲,幕中人还未识尽便躲进小院读书去了,只不知封常清在忙些什么,想寻他喝酒说话却连日不见人影。
  高仙芝月余不到封常清那里学书,封常清也不动问,不时碰上,低头行个礼便擦身过去。刘德诠以为他二人生出龃龉,故意道:“读书人向来如此,听人说都拿诸葛……诸葛武侯自比,给他三分薄面就蹬鼻子上脸要你三顾茅庐。”高仙芝放下田庄账本,疑道:“你哪里听来这些话,诸葛武侯是谁?”刘德诠瞪眼道:“河西到处是武侯祠。”高仙芝想起来了,汉丞相,读书人拿丞相作比,本是应当。刘德诠见他不说话,另引道:“明日胡节,城中热闹,劳神看甚账本,趁这功夫梳洗打扮一番,勾个坤泽留下种,明日上阵死了也值。”安西向来少坤泽,遇上俗节、庙祀这等日子,诸乾元皆如孔雀展翎,巴望坤泽垂爱。
  
  夜里,封常清刚沾枕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以为是城中锣鼓,背转身子继续睡觉,直到那人唤他名字才下榻去开门。门外刘单手擎短烛,大敞着单衫,封常清见他脸色幽青,形同鬼魅,睡意吓跑十分,问何事夜访。
  刘单初来龟兹,赁宅在封常清间壁,方才听见号角之声,当作安西兵乱,此时见他面色如常,放下心来:“锣鼓震天且还安枕高卧,看来是我野人少见识。”
  说罢,又喘出白气:“大使夜半练兵?”
  封常清忍笑摇头,故意卖关子。
  刘单果然急道:“难不成真的兵乱?”
  中原士人常如此构想玉门关以外,三日一战,五日一乱,杀人盈野,血染王庭,实则无战事的日子多得磨人,除却躬耕就是日复一日的练兵排阵,兵士年底碰上俗节难免兴奋。封常清自外祖仙去逐年厌倦节庆日子,故而一早歇下,不想刘单听闻是“泼寒节”起了兴致,说大圣真皇帝时也有力士于洛阳城演此戏,惜未见过,今日定要观赏。
  泼寒胡出自康居,泼胡乞寒,昼夜不歇,龟兹土俗也以其驱罗刹鬼。此日不行夜禁,过了子时已有男女背着浑脱酒囊裸足泼酒蹈舞街前。封常清头戴胡人毡帽,足蹬乌皮靴,双手交叠置于袖中,低头沿着雪上脚印一步步向前缓行,听见街鼓处鼎沸的人声乐声,终于从睡梦中乍醒:“到地方了。”半晌无人回应,他抬头一看,刘单已跑进人群中,围坐在火堆跟前饮酒跳腾。龟兹大街宽有十丈,素日有集,稍显窄小,今夜正是十五月圆的日子,地上白雪清辉,如一条玉銙横亘城间,又因胡商笃信祆教,四处点燃篝火,风里一时摇红,映得银河霞粉绯绯,封常清无心赏景,雪地上择了处角落,在娑摩遮曲里继续打盹。
  
  快天明时,忽有人振臂擂鼓,声大如雷,封常清闭眼假寐,却听耳旁刘单惊呼道:“角抵相扑!”他掀起眼,见高台上力士正赤身澡雪展现乾元气概,结实的胸腹被雪水激得通红,体貌倒像是军人。封常清裹紧衣裳,但看那二人相对扎起马步,不使兵器,模仿公牛顶角,塌下腰,双臂搭在肩膀上互搏,不消片刻,二人身上皆摔得青紫,其中一人被扔下台,磕破了鼻子,雪地上拖着长长一道血迹,人群见血叫好,不理会输家。一场终了,又登台一位身材肥硕腹大如鼓的男子,脸上横肉斜出,看不见脖颈,手臂大张着垂在身侧,只怕有四五百斤重。台底下议论纷纷,封常清懂些胡语,原来有康国商胡置金赏给角抵胜出者,难怪人尽其力,瘦弱之人也跃跃欲试。
  腊月泼水已不足够,见血方能真正热闹起来,饶是天寒地冻,众人眼底也都攒着一股火,赢者得赏金,出风头,倘是输了,也得以脱衣浴雪一展雀翎于人前,只赚不赔的买卖。刘单看人人争相上台,不由咋舌:“胡风彪悍,百闻不如一见。”
  “蝇头小利,蜗角功名。”封常清起身叹道,准备牵马归家。
  刘单不舍,想知何究竟等样人物能够胜出,频频回首望着台上,不防一盆泥水兜头而下——泥水沾洒行人,本为祈福。泼水的胡女不通汉话,掀开猴脸假面向他一笑,刘单再难发作。等他回过神来,封常清已走远了,歪斜着身子坐在马上逆行。
  刘单打马追上封常清,他余光看见来人狼狈模样,故意道:“刘判官今年多福。”
  刘单低声道:“方才天光放亮,我才看清街上净是些牛头马面、夜叉罗刹,还当自己入了阿鼻地狱,这泼胡乞寒哪里是驱鬼!”
  封常清心道:倒也算做驱鬼。一促马逃也似的走了。
  
  傍晚,胡节还在继续,军府中四处传扬赏金角抵之事。封常清睡到掌灯时分,汲水洗了把脸,在窗下独坐,年节里家近的回乡探亲,家远的与友仗剑野游,成家的念头略萦心上旋即就被寒冬冰雪扑灭,他好睡一日是一日,长眠过冬已成习惯。封常清借着霞光照料院中花树,扫雪、裁枝,忙到日落月出,冰霜揽住优钵罗花的绿茎,像一截截四散着的碧玉萧。理过花树,封常清好似下了什么决心,再度牵马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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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是乞寒节的正日子。封常清走在半道上,忽忽下起雪来,初落了几颗粗盐似的小雪珠子,他抬头去看,乌青的云掩住星和月,大雪洁白如新生羊羔的胎毛,前时被踩脏的地面一刹洁净起来。从他祖居的宅子到副大使府不远不近,平日里需半个时辰,遇雪则另当别论,封常清催马,足足一个时辰才到地方,门人却说高仙芝不在府中,看热闹去了。封常清只得再往街前去,街头已无处系马,周遭戴着假面的胡儿饮醉了酒,赤身躺在雪地里澡泳打斗。他抖了抖毡帽上的雪,坐在马背上环望,火舌吞没了寒冷,雪落不到地上,一种胜于昨夜的狂欢景象占据龟兹。众人沉湎在祆教拜火的仪式中,角抵也继续,继续流血,有人被咬掉耳朵尚不觉痛——力士因天寒失去知觉,流出更多的血浇灌黄金。封常清对这些扔掉兵械的肉博不感兴趣,进酒肆打了壶烧春,见寻不着高仙芝就要回去,却听有人击锣挑战。

  

  台上立着的是今日的常胜将军,五短身材,马步扎得极稳,面皮黝黑无髯,唇厚鼻短,是中原人常说的“昆仑奴”,此国人天生神力,只是如此憨厚的长相却下手毒辣,争斗者往往折臂断耳,他不过受些皮肉伤。酒肆门前的胡人议论纷纷,封常清便投去一眼,那击锣者体格高大,甚是张狂,不脱虎首面具,兀自解了衣衫扔下台去,众人见他肤色白皙,不由起哄发出“嘘”声。封常清灌了一口酒,盯着那身影,待要看他如何取胜。

  高仙芝不惯赤手空拳,双手在空中虚张了数十次,对台下嘘声如若未闻。

  雪停了,乌青的云掀开一角,月亮似金子高悬着。一些薄薄的光投在面具上,他手中似乎握着什么兵器,与那力士连过十招也不曾让其近身,逗狗一般将人逼到角落又放跑,一直纠缠到将近子时,力士一脚踏空,跌了下去,竟再无力气与他缠斗,躺在雪地上像一头将死的野兽,大声呼气。

  没有流血,众人都道无趣。封常清却下马钻进人群中,挤丢了酒壶还不到近前,被牛头马面挡住去路,他心里突突地跳着,站在原地辨认方向,眼见月亮渐渐消隐,躲在惨红的云后,他听见惊呼——不同于为得胜者庆贺的惊呼。

  

  高仙芝初做游击将军时买得一副假面,彼时年轻面嫩,听闻前朝大将兰陵王上阵会戴一副假面保持威严,便起了心思,刘德诠笑他矫情,又不是女人上战场,高仙芝也自觉此假面不妥帖,上了阵难免影响视野,不如对镜练练如何板脸。今日是刘德诠想起这假面:“你戴着它,谁能认出你是大使?”高仙芝问他是不是看上那黄金了。刘德诠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你不去便不去,没来由小看人。”高仙芝却有另有主意,定要收黄金入囊。

  

  黄金尚未到手,可惜折了假面,给人一刀劈做两半,身首异处,恶虎变成可怜猫儿,高仙芝一脚踢上那人心窝,真正的打斗这才开始,人群竟慌忙四散了,封常清终于挤出来,只见刘德诠将他的陌刀扔上去,高仙芝抵着黑衣人的脖子问道:“黄金我没拿上,怎不去抢那胡商?”再回头看时胡商竟已卷着黄金跑了,高仙芝气得挥刀要杀黑衣人,却听人叫他:“副大使。”封常清说有事相商,问了门人知道他在此处,故一路寻来。

  “外来胡人一向爱使这些把戏,节上图热闹,力士也是他们的私侍,不想大使凑这热闹,眼下过了子时,寻你报复罢了。”封常清立在雪里向他解释,高仙芝虽在龟兹长了几年,到底是混迹军中,对此地风俗终是不甚了解,见封常清如此说,便收刀放那人走了。

  高仙芝穿上衣衫,冷不防道:“我倒不为黄金。”

  

  三人走到副大使府,高仙芝打发了刘德诠,回头去看封常清,他正拿雪团擦拭被踩脏了的酒壶,不抬头,也不说话。高仙芝道:“你要去长安,我无物相赠,方才本想赢得黄金给你,可惜,万里东去路上恐不安宁,你将这刀拿去。”说罢递上陌刀,只见封常清擦了一半的酒壶再度掉到地上,他看着高仙芝双手捧刀,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时口吃起来:“我……我何事去长安?”他只当是夫蒙灵詧有事差遣,心中暗道糟糕。

  

  “封二,不必相瞒,我早知你今夜来找我,不理旁人如何说,我倒觉得你是个真汉子,来日封侯拜相,也是应有的。”高仙芝把陌刀系他革带上,不容推拒。

  封常清沉默半晌,向他道:“毕思琛之事,你知晓了?”

  年底收账原是汉人习惯,前时封常清替高仙芝查帐发觉错处,去城东田庄相问,听农人说才知此地财税皆入了毕思琛囊中,封常清想他二人同处一屋檐下,此事若张扬出去不免闹得难看,因而按下不提,他今日本就打算告知于他,谁知高仙芝抢了先,说这些个没头没脑的话,倒让他心虚起来。

  听见毕思琛三字,高仙芝气道:“毕思琛向来与我不对付。”以为封二与毕思琛交好,他瞪着封常清的一双眼忽然发赤,像是包着一汪水。雪又开始落,簌簌扑在人睫下,遮挡了高仙芝的视线,他想收回陌刀,想回府里去,却也想听封常清如何解释。

  封常清心里只顾着高仙芝方才所说的去长安一事,随口道:“今冬雪水多,城东田庄上了冻,往后收成不见得好。”说完拾起酒壶打道回府。

  

  一夜两处心事,晨起雪已及膝,白晃晃刺目的银光投在封常清枕上,他卯时才睡着,眼下又被雪色照醒。封常清睁眼看见床侧的陌刀,刀柄上一笔一划刻着高仙芝三字,正是初学书之人的杰作,板正,难为他有这绣花的功夫,封常清笑着叹道: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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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炭盆熄了,屋内变得阴冷,封常清不添火,将炭盆踢到床底,戴上搭耳毡帽,赤着脚出门扫雪去了,他初领月俸时原想买一小仆打理院内花草,只是尚未物色到懂汉话的,就耽搁到了现在。他夜里睡得不踏实,因怕雪重压坏了新植的优钵罗和薄荷,实则那薄荷连绿芽儿都未长出来,恐是冻得抻不出手脚,仍孵在土里,也不怕披雪。安西无竹,木枝上绑些芒草便做扫帚用,封常清踩着新雪,虚蓬蓬如行云中,不一时扫出条路来,收了扫帚,他掸下优钵罗花上的浮雪,张一件旧衣盖住此花,也算尽了心。

  房前屋后打点妥当,封常清换了衣裳,穿上羊皮短靴,去敲刘单的门,他一向孤身惯了,这遭要走竟不知如何开口,沉默着站在门内,等刘单斟酒让座才寒暄道:“刘判官住得惯么?”

  刘单缩了缩脖子:“冷,比长安冷得多。”又指着酒壶:“好在有它,每日温上一壶,暖得五脏六腑发烫,也就不觉冷了。我看胡儿总面色赤红,疑是风吹皴了脸,现在才知是叫酒醺红了。”

  封常清知他讲笑,便跟着笑笑,说酒可少饮,他院后还养着几头羊,年节杀了,吃羊肉喝羊汤,也暖身子。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吃穿,酒喝得差不多要醉,封常清忽然道:“大使命我上京一趟,来回万里少不得一年半载,我一身无牵,只是副大使前时学书学了一半,不知还记得多少,倒是需个文胆。”

  刘单睡意上来,单听到他说副大使云云,忍不住笑道:“怎像是在托孤。”

  封常清面上一窘,别过头继续道:“他素有野望,来日做了大使,岂能不给你我许个金章紫服。”

  听见这话,刘单喜道:“原是奇货可居。”

  封常清见他应下,就要别过,刘单却又问道:“大使何事要你上京?”

  封常清摇头,近来没甚战事,无俘无物可献,既有,夫蒙灵詧也不该遣他上京,思及此,封常清心内猜到几分,起身道:“我出门一趟。”说罢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往副大使府去的路上,马蹄嘚嘚,行人私语,刀鞘与马鞍上的铜饰相磨蹭,一切声响都被风吹到耳畔,封常清一向自诩善于猜度人心,却一时乱了心绪。他想起高仙芝早先说过贿赂高力士以求安西都护之位的话,料此事在武将眼中是寻常,只他不当真。昨夜赠刀那番话不免虚假可憎起来。封常清握紧缰绳,由来择府主如嫁郎君,做人下属自该任其驱驰,出征杀敌、布阵撰书原本就与上京趋拜宦者门庭没什么区别,况在旁人眼中,后者才是好差事。

  

  高仙芝用了午膳出城畋猎,一出厅门就见封常清捧刀立在庭中,心知是来辞行,便令小仆去备马,故作不知,问封常清何事。不料封常清开口还刀,说不去长安,请他另找几个信得过的武人走一趟。

  高仙芝拨弄臂韛的手停了下来,抬头不解道:“你赴春闱,与我什么干系?” 

  长安品官人家的孩子常于国子学读书,遑论进士明经,《论语》《孝经》总是要学的,勋贵或有家学,或请当世大儒讲学,读左氏书如化时世妆。至于应进士試,熟背大小经不消说,前朝文士的杂文策论也须看上一看才好。封常清十岁初学做文字,听外祖喋喋不休地讲起这些故事,心上的长安一日远过一日,春闱于他,更是遥不可及。今日听高仙芝说起,倒有几分恍惚,捧着陌刀的手垂了下来:“倘中了举,也不过是白头进士,沉浮下县,催税收租,勉过五考——刘单天宝初的进士,今朝已与我同列,我去春闱,岂不舍近求远。”说罢,他低下头不看高仙芝,摩挲着刀柄,心道自己小人之腹。

  “封二,进士怎叫你说得一文不值,不如安西一个判官。”高仙芝闷声笑着,接过小仆递来的柘弓,在空中弹弓小試。

  封常清见他不疑,终于卸下心头重担,问他何处听来此事。

  高仙芝听他如此说,疑心自己会错了意,也不提刘德诠,胡乱解释道:“听闻读书人都以丞相作比——安西可从不出丞相。”说完不等封常清回话就叫人随他去围猎。

  

  二人一齐出府,但见卫兵牵着两只黑色獒犬候在门前,此犬西戎所贡,国内罕有,且其身高四尺,性情凶恶,如非从小餋养,恐怕连主人也不认。高仙芝记得夫蒙灵詧曾于猎场炫耀,问门人道:“哪里来的狗?”

  见高仙芝发问,那牵狗的卫兵趾高气昂道:“监军今日出城围猎,欲请将军作陪。”

  不等高仙芝开口,封常清哂道:“监军有趣,怎让两只狗来请人。”

  封常清不忿,他心知阉官向来难伺候,边令诚新任监军,故作姿态,可高仙芝纵然是个副大使,也断没有让监军使骑在头上撒野的道理。高仙芝见他如此回护自己,气消了一半,从囊中掏出肉干逗惹獒犬,狗闻见肉味前来,涎液顺着下垂的嘴角流了一地,高仙芝有意逗弄,自然不扔到它嘴里,又一边斜睇着那两人道:“监军现在何处?”

  “已在城外相候。”

  话音未落,只见高仙芝将肉干全数扔在那卫兵脸上,躲也不及,獒犬登时低吼着扑上去啃咬,卫兵挣扎不过,旁人亦解救不得,眼看他硬生生被扯下一块头皮,露出鲜红的血肉,接着又被犬牙贯穿了头骨,脑浆喷涌而出,另一个卫兵见状要跑,却也被扑在地上,难逃一劫。獒犬与虎、豹一类野兽不同,即便吃饱了肚子,看见活物也难免兴奋。见此情状,门人也吓得发颤,执戟的手早已汗湿。趁着恶犬分食的功夫,高仙芝夺过封常清手中陌刀,一刀斩落了狗头,叫人清理门前血迹,拿草席裹了尸体扔在板车上。

  封常清觉着喉头腥甜,背过身喝了两口酒定神,又递给高仙芝,高仙芝仰头一口饮尽,穿着溅血的白袍踩蹬坐上马背:“监军围猎,且还等着咱们。”

  封常清只得上马,一路上频频看他,高仙芝自然觉察得到,将到城门时,他笑着偏头道:“封二,稍时你不必说话,我自有说法给他。”封常清一时不知他是有心出言宽慰还是真有主意应付边令诚,回头去看那板车,人和狗的尸身尚新,鲜血顺着车辙印一路流到城门。

  

  

  

  

  

  

  

Chapter 7

Summary:

r18预警

Chapter Text

  
  见高仙芝带队前去,封常清下了马,走到板车前,掀开草席查看那二人身上伤口,野兽咬人纵横无章法,犬牙不比利刃,造成的伤口大而浅,连筋带肉全翻了出来,血凝成深红,看着尤其瘆人。封常清替那二人阖了眼,咬紧牙关,从革带中拔出匕首,一刀刺在小腿腿腹,又嫌伤口整齐,比着尸身剜下一团血肉,顿时痛得眼前天旋地转,扶住车辕坐了下来。
  封常清听见马蹄奔腾声,耳中嗡嗡似有万匹战马,他一瘸一拐地随着板车向前走,鲜血沿着腿腹、脚踝洒在路上,招来野狗与飞鹰盘旋身侧。走到队末,封常清尚有几分清醒,看见高仙芝下马行礼,他也快步上前,正听到高仙芝说此事:
  “……可惜将军的护卫为恶犬所伤,我已叫人拿草席殓了。”说罢抬手指向板车处,却与受伤的封常清撞个正着。封常清头顶毡帽已不知所踪,身上乱蓬蓬盖了一层土灰,看见他腿腹新伤,高仙芝脸色一变,回头继续道:“我帐下判官也伤得不轻,好在没折命进去。”后一句倒像咬着牙说的。
  封常清低头不看边令诚:“域外獒犬一向恶名在外,从小养成方能认主,不知是谁赠与将军。”
  他二人一唱一和,边令诚疑心高仙芝使苦肉计诬陷夫蒙灵詧,遂走到封常清身后一番打量,被撕裂的伤口隐约可见白骨,散发着呛人的血腥气,封常清手握成拳抵在额上,也是一副将要气绝的神情。边令诚手下护卫尽是些流人,死伤一二倒不算甚要紧事,但封常清是安西奏署的判官,如死于非命,让他初来此地就背个纵犬伤人的名声,往后如何治军。思及此,边令诚当众招来医人为封常清看伤,止血药粉如烧热的烙铁灼烫着他的皮肉,未及包扎封常清就昏死了过去。
  
  
  薄荷味道辛辣,弥漫在鼻腔久久不去,高仙芝不感到明目或醒脑,反而昏沉沉射偏了箭,让边令诚拔得头筹,打得山兔一只——这季节不该有野兔,恐是手下捉来哄他开心罢了,高仙芝如此想。边令诚心道高仙芝是有意讨好,面上缓和几分,兴致更浓,无暇再细思獒犬之事。高仙芝随行往山野深处去,杨树枝桠间旧雪未消,枯草上也覆着一层薄冰,马蹄踏上去“咯吱咯吱”,早惊跑了狐、兔一类小兽,不一时露湿弓刀,林中起了大雾,他跳下马,倚坐在杨树下,不住地向外吐息,却仍觉腹内炽热,大火烈烈,自丹田向上翻涌,侵袭着他的理智。
  
  离开猎场已是掌灯时分。马鞭嵌进手心的伤口,高仙芝觉察不到痛,纵马驰入街中,迎面只有风与黑沉沉的夜。封常清府门前点两盏灯,橙红的焰火下簌簌飞着残雪,落在高仙芝的肩上,他忽然破门而入,吓得刘单以为进了贼人。
  “副大使。”见来人是高仙芝,刘单放下手中长剑。高仙芝却不看他,径直闯入封常清的屋子。
  封常清一早听见动静,却因失血的缘故,半边身子发麻,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的屋子不很大,一张直脚桌,两具坐墩,没有屏风之类物什,四尺小踏床上也不施帐,一睁眼就能看到高仙芝,他带进一阵凉风扑灭了烛,二人于黑暗中对看,封常清闻到血气,发觉他手上有伤,于是打发走跟进门的刘单,问他何事。高仙芝不肯说话,只看着他,碧眼如蚌中珠,流转在幽蓝的夜里,封常清被看得脸上一热,避开他的眼神,指着右腿道:“今日事你不欠我人情,这腿本就是瘸的,若不如此,只怕边令诚起疑心,阉人向来……”他兀自在旁解释,高仙芝却俯低身子吻了上来,那两片唇薄而窄,带着些许凉意,封常清忘记推拒,浑身如木雕般僵硬,任其攻城掠地、噬咬他的舌尖直到尝得一分腥甜。封常清甚少去妓馆开荤,他自忖缺一副好皮囊,何必去惹人耻笑,至于男人——军营中互相泄火原不是什么大事,但此人一旦是高仙芝,哪怕是自己委身也觉亵渎。
  
  黑暗中交媾别有一番滋味。
  封常清不记得高仙芝何时除了衫,因一条腿受伤,他照旧倚在床头,身上衣物堪称整齐,但裤子已被褪去,二人性器相贴,封常清恍然感到一股热流——
  初时以为是血,他不去理会,按住高仙芝抚在性器上的手,喊着他的名字,拔高声音道:“你疯了么?”
  听他沙哑着嗓子连名带姓地唤自己,高仙芝只是笑:“封二……我知你是封二。”说罢跪坐在封常清胯下,与他十指交扣,出乎本能地用后穴吞裹性器,高仙芝想自己或许真的疯了,但此时无暇顾及,只能在原始欲望的驱使下与人媾合。封常清也大着胆子抚触男人鹄颈下匀净的肌肉,指尖轻轻扫过乳首,激得高仙芝一阵痉挛,将他的性器夹得更紧,封常清被快感催折得忘了痛,倾身去啃咬他的乳肉。高仙芝从未被人如此对待,只觉一阵酥麻,不由挺直了腰腹,在他身上大动起来。
  淫靡的水声灌满整间屋子,封常清顶到他甬道深处的泄殖腔,正要攀上顶峰,却忽然惊悟过来——高仙芝竟是坤泽。他忙不迭地拔出性器射在绯毡上,高仙芝却喘着粗气骂他,后穴软肉暴露在空气中,一副欲求不满的模样,封常清不及解释就被他拿革带绑了双手。高仙芝继续坐在他半硬的性器上磨蹭,手指伸进封常清的嘴中搅弄,封常清挣扎不脱,只得舔吻他,一寸寸吞吃着他的指尖,骨节,涎液顺着嘴角流到喉结,封常清发出幼犬般的闷哼,恨不能将高仙芝连皮带骨吃下去。高仙芝照顾了身后照顾不到身前,一早憋红了眼,封常清吐出手指,吻上他性器的那一瞬间,他几乎叫出声,咬牙咽下惊呼,不多时就在封常清口中泄了身子。
  封常清吐出白浊,重新靠在床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因手被缚住,他的眼神更加贪婪。不敢与他对望,流连在对方的脖颈,胸腹,怕鸡啼或街鼓声音打破美梦,遂闭起双眼,感受高仙芝的气息,却一如身临战场,周遭血腥气压迫着他的嗅觉,其余味道一概不知,封常清以为自己要失血死掉,借着窗外一爿月把眼前景状记得十分,原来有人沉沦于欲望也能动情得这般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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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光穿过琵琶骨将人钉在床上,封常清嘴唇毫无血色,只一片澄澄黄光映在脸颊,他自小睡相板正,远看好似躺尸,高仙芝不知这些,出了门又走回来探他鼻息,刚碰到唇上就缩回手,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上马走了两步,高仙芝忽然执住缰绳,调转马头往郊野去,与昨夜来时的路一样,地上残留着未洗净的血迹,已发紫变乌。他因心下不能平静,出城回城吹了一遭风才归府。
  从疼痛中醒来已是午后。封常清睡得四肢百骸酸软,独独剩下眼珠子能动,盯着面前杂有秸秆的土墙看了半晌,听见院里传出一阵响动,刘单捧着一丛六瓣佛花推门道:“这小花纤细可观,移我一株如何?”封常清终于回过神,卷起绯毡,下床在石墩上坐得端端正正。那花茎不过小拇指粗细,顶上尖尖才开出苞就叫刘单挖了,放在平日,封常清总要气恼,今日却只点点头,复问他道:“昨夜副大使何时走的?”刘单说自己早睡下了,并不知晓,问他高仙芝夜访,是否有甚战事。
  封常清抻出渗血的右腿道:“说我伤及筋骨,今起大休。”
  
  自这日起,封常清果然足不出户,专心养伤,高仙芝不再来相访,二人逾月不得碰面。刘单说高仙芝亲自督兵练成一队陌刀将,兴许开了春真有战事。封常清听了也只笑笑:“副大使一向如此,兵事战事从不假手于人,亲自督兵倒不稀奇。”
  “稀奇事也有,副大使近来四处延请方士入府,好在不是京中,遮掩过去倒罢了。”刘单与他说了些话,听见门外独孤峻相唤,叫他去饮酒,忙收声道:“我去坐坐,看他有什么事来打听。”封常清听他这话不由心下烦躁,高仙芝夜召方士,恐是为了服药遮掩坤泽身份,封常清一时间竟不知哪项罪名更大。
  因右腿受伤,他走起路来跛得更厉害,身子向左斜倾,不成直线,如河蟹一般横行路中。下了马,有小童偷笑,封常清只当看不见,进府中等高仙芝。穿过两道花廊才到内厅,厅前空地上竖着许多梅花桩,看着倒像未经雕刻的拴马石,年久岁深,那石面已被踩踏得光可鉴人,想高仙芝平日应是于此练武,马背上与人打斗,免不得要使些踩桩功夫。绕过梅花桩,正要入室,封常清远远听见有人进门,身上佩刀与铁甲撞击着发出“咔擦”的声音,转回头去看,却是刘德诠,身后还跟着一个绿布帻裹头的男人,见了他竟往地上扑跪行礼道:“将军,公公将军。”这称呼实在滑稽,刘德诠一脚踢在他背上:“浑叫个屁,滚。”说罢睇了眼封常清,带着人往后院去了。封常清躺在床上养了一个月,反而愈发消瘦,背后看去如一副裹在夹衣中的骨架,只是他眼底乌沉沉,有几分纵欲模样,这才被人错认。坐到下首的交椅上,封常清想起方才那人,心中不由好奇,见他头裹绿帻,像是妓馆掮客,不知高仙芝收拢这些人做甚,倒让外间讹传成夜召方士,想到此一节,封常清放下心来,起身要走,却迎头撞上回府的高仙芝。
  厅外烛灯晦暗,二人择了处角落坐下。高仙芝一早听门人说了封常清有事相候,怎奈自己心有愧事,不好发问,专等封常清开口。封常清与他并肩,又闻见血腥气味,于是侧头去看他,高仙芝穿一件绯底缀花翻领胡服,软角幞头贴在耳后,露出鬓边两绺碎发,沾了汗贴在颈侧——高仙芝瞥见封常清看他,有些局促起来,解下幞头扇风。正月刚过,夜里寒意不减,安西真正入春恐怕要等到四月,封常清按住他的手:“夜里风寒,不可贪凉减衣。”说完忽觉逾越,收回了手,问道:“外间传言你可听见?”
  不想高仙芝低头道:“听得。”
  封常清察他神色有异,不敢再贸然相问。
  高仙芝乾元、坤泽生于一身,平日与中庸无异,除却被封常清窥破秘密那回——他疑心有人下药,却苦无证据,只得作罢。其余时间,他身上并无不妥,不需招什么方士。见封常清不语,他解释道:“自那日——上回出猎,边令诚有意拉拢。近来说自己不能人道,需寻些个通医术的人来瞧病。你说这岂不笑话,难不成是子孙根没摘干净。想这差事我接了,他不免欠我一回人情,日后有什么消息总好打个商量。”
  封常清心头一凛,边令诚拿这等理由搪塞他,愈显得其事不可告人,但见高仙芝自有主意,也不好追问,与他讲了些闲话便推说夜禁起身告辞。高仙芝却道:“不必诳我,你是公府中人,怕甚宵禁。”二人默契地揭过前事不提,封常清喘了口气:“且当我没来过,也不曾听你说边令诚之事。”封常清不肯多留,跛着脚走了。高仙芝追出府去,看他上了马才从怀中掏出一罐药膏递过去:“倒也有真懂医术的。”其实早该送去,只是他不肯假手于人。封常清袖了药,勒马欲走,又回头道:“此伤不出月就能全好,大使别忘了曾许给我的功名富贵。”高仙芝站在马蹄扬起的尘埃中看他,倒有几分痴了,身后刘德诠叫他也听不见。
  晚风吹消额上汗珠,拂得他鬓发飞动,高仙芝感到一丝寒意,信步走回后院,刘德诠不厌其烦地问道:“你如何对他讲?”
  “他是我军中判官,怎么信不过。”高仙芝挑了把趁手的陌刀,站在石桩上与自己过招,一时突刺、斜砍,舞得风声呼扇,待身上暖和起来,他又唤小童热酒。刘德诠平白讨个没趣,他知道上回獒犬一事多赖封常清的苦肉计,不好再多言语,冷哼一声便回屋去了。
  
  小勃律自与吐蕃结好交亲,域外贡献不通已有十年,从前盖嘉运、夫蒙灵詧征讨不利,因此搁置不理。边令诚久处内掖,与杨思勗、高力士交好,前些日子听闻岭南贡白鹦鹉给贵妃,他一时眼热,也起了贡献的主意,域外不通,遂想旁门左道,左不过求长生练丹药,昆仑、天山中觅些绝域异宝。高仙芝则打定主意要扬名于外,与他大夸蕃人珍宝,又一早开始练军,专等出征勃律国的诏令。二人于此各取所需,自不理会外界传言。至于他对封常清所说,也非全无根据——边令诚假公济私,收了几个妓子做通房丫头。那日高仙芝私下里好奇,扒在边令诚房上窥视,恰看到他除了下裳坐在胡床上,原来阉人去势只摘两丸白腰子,那根茎萎蔫在腹部,只可远观,高仙芝不欲继续观赏,却见他双脚分开担到婢子肩头,妓人手执一柄玉势向他身下捣去,淫声浪语穿过房梁直刺进人耳膜里,高仙芝受了惊,险些从屋顶摔下去。
  此一幕腌臜已极,这些日子里实难拂去。高仙芝不免再想起封常清,一则庆幸那夜无烛,二则其间如何颠倒衣裳记不很清了,看封常清今日神色,应是也不记得自己那夜的丑态。然他因这半个坤泽身子,心中到底有恨,石勒浆见底,高仙芝蓦得面红耳赤,一张脸只剩眼中尚有白色。酒气烧得下腹如铁,他晃悠悠起身,从厩中牵出一匹未着鞍的马,手脚并用地骑了上去,出门时口里还不住念叨着要去宿妓。
  
  
  

Chapter 9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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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儿在马背上长大,不着鞍一样善骑。高仙芝刚学会走路就指着马厩里的“黑将军”咿咿呀呀,手舞足蹈地跟在黑马身后痴缠,他人才到马腹,站不稳便抱着马腿,黑马将他当作小犊,竟也不恼,只频频伸头来舔高仙芝发顶。“黑将军”是父亲舍鸡的战马,通体无一毫杂色,黑色皮毛在日光下油汪汪发亮,很有一股英武气概,战阵上与玄铁甲衣浑为一体,其他马见了都是要让路的。
  等他长到能骑马的年纪,黑将军已老得走不动路——老去的战马因腿部肌肉失去弹性,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而倒下,黑将军却一直站着,直到死去。第二年的春天,马社新马出生,舍鸡为他讨了一只赤骝小马,通身枣红,马尾点墨,普通到放在马群里就会认不出。彼时高仙芝不足十岁,也是初来安西,不意挑什么好坏。马和他都有几分羞怯,不敢对望。趁赤骝啃食地上嫩草,高仙芝大着胆子捋他鬃毛,因新生的缘故,他的鬃毛细而软,和黑将军完全不同。高仙芝以手当梳,一遍遍地抚着,直到赤骝抬起头,鼻尖濡湿他的手心,蹭得他酥痒,高仙芝不由缩回手,低头痴痴地笑起来。

  到了地方,高仙芝摇晃着身子跳下马,不着鞍很有些奇妙感觉,他说不清,或是因为太颠,眼前天旋地转,他坐在妓馆招待贵客的茵褥上开始回味。小马长大,马背上细密的绒毛变得短而坚硬,胡儿骑马不戴鞍,一是无钱,二是草原广阔,无需在意冲撞行人,七宝金鞍反成了人与马之间的累赘。高仙芝除下汗湿的裤子,隔着一层麻布,背毛扎得他腿间瘙痒,眼下脱了一看,果然着风似的起了一片红疹子。妓子进门见他已脱了裤子,掩面笑笑,也懒得寒暄,除了外衫,着一件绿绸裹胸小衣坐到他身旁斟酒。自莫遮走后,高仙芝甚少流连妓馆,可惜他与莫遮皆是乾元,倒不曾有过几回床笫之欢。
  妓子满饮了一杯酒,问他第几回来。高仙芝不答,闻她身上是腻得发甜的花香,许是秋天开的一种黄橙色花味道。高仙芝皱眉,径直躺倒在牙床上。妓馆的床比封常清家里的直脚床舒服,小柜上熏一笼檀香,头顶绯色纱帐随着人的动作摇晃,花香、檀香混在一起,遮盖了他身上散发出的血气,高仙芝做了半刻钟忽觉乏味,起红疹的地方发痒,陷在软褥中的腰背也酸痛,他睁开眼睛向下摸索,妓子在他身上放浪的模样竟与前时偷窥边令诚的身影相重叠,高仙芝惊出一身冷汗,将人推下牙床,骂了句“滚”。妓子出去后,他发觉身下物什已疲软地垂在腿间,想自己是病了,男人常议论的一种病。

  战马从出生就要学会站立,直到死才能倒下。这是舍鸡讲给他听的,另还讲了一二相马之法,诸如“三羸”“五驽”,肉马、千里马一类,他点头喏喏,其实记不下,但又捉住一句:良马目赤,血气也。隔日去马厩看赤骝,赤骝一双眼黑白分明,不带半点赤色,见高仙芝凑近打量,从鼻子里兴奋地喷出白气,冲他挤眼,眼下睫毛纤密整齐——马,睫乱噬人,反之性情温和。
  安西水草丰美,赤骝和高仙芝一起长大,正如相马法所说,他生得一副温和性子。春三月有赛马节,是疏勒以南传来的土俗,此地民众与中原人不同,多数以游牧为生,赛马,则有如中原斗鸡的风气。高仙芝那日有意夺个头筹,身着红衣骑赤马,鬓插一朵浅紫野蔷薇,未开赛前就出尽了风头。赤骝却恹恹地垂着头,状如斩竹筒的双耳一耸一耸地向后拱,后腿微微打摆,高仙芝只道他饿了,从背囊中掏出白萝卜递到赤骝嘴边,抚着黑色鬃毛,说要为他赢一副犀角马鞍。赤骝吃了一半,面前的汉子挥旗开赛,高仙芝忙收了萝卜跃到马上,赤骝极通人性,不等他扬鞭就飞奔出去,马蹄过处只剩一地野蔷薇的尸首。

  
  妓馆里一直躺到早晨,他睡得不稳,梦见一个跛足男人,与封常清的身形相同,却也像他一位故人,他不敢认。高仙芝头疼,趁着天色尚黑,街上无人,赶忙结帐下楼,又坐在无鞍的马上往回走。这时酒醒了,方觉颠得难受,背骨硌得胯下生疼,没走到府门前就吐了一地酸水,索性弃马走了回去。

  刘德诠正在厅前练武,听说了昨夜之事,见高仙芝回来,迎头先笑骂他宿妓不叫自己。高仙芝原已忘了昨夜事情,被他一说,又想起来,脸色霎时发青,瞪他道:“你今已是成家年纪,我叫你宿妓,岂不是讨阿娘骂。” 刘德诠母亲郑氏是他的乳母,自小阿娘叫惯了。刘德诠却低声道:“成婚与宿妓有何干系?难不成你成婚便不宿妓了。”高仙芝懒得与他争论,进厅叫下人端粥饼来吃。
  胡饼吃了一半,门人说有牙将来传口信,高仙芝拍了拍手上芝麻,向外看去,原是边令诚的牙将。那人上前行礼,他抬了抬下巴,以为又是什么闲事相招,兀自在心里想着拒绝理由,只听那人道:“……战事相关,监军请将军过府。”高仙芝想到小勃律,起身撞翻了粥碗,不顾一身污浊酒气就要出门,他一早想要征讨小勃律博些战功,这些日子又练兵专等诏命。高仙芝走到廊下忽然想起夫蒙灵詧,叫住牙将问道:“大使知么?”牙将摇头,高仙芝顿时止住脚步,打发了牙将,一人坐在廊下发怔。夫蒙灵詧生性多疑,倘他先去找了边令诚,不免被人窥穿争功心思,夫蒙灵詧帐下程千里也能带兵,那人疑心一起,到时未必点他出征。
  此事急如在弦之箭,高仙芝不假思索,用冷水擦了身子,换了身干净衣裳就去找封常清商讨。
  

  

  

  

Notes:

赤骝的灵感来自海胆哥哥,后边还有1个很香的设定,现在不能说qaq
相马法来自《齐民要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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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常清腿腹伤口已愈合长出新肉,红瘆瘆如一团肉瘤,走路时被皂靴磨得发痒,他不敢挠,怕又落下什么病根。他幼年偷偷学骑射,从马背上摔下来断了腿,安西哪有巫医,外祖请养畜接骨的人来瞧了瞧,保住命便罢了,等伤好发觉续歪了骨头,不好打断再接,右腿短了半寸,倒不影响走路、骑驴,日渐习惯了,不想而今再落下伤。封常清给皂靴中垫上旧襪子,总算避开伤处,走路也不甚显瘸,只是身量仍旧窄小,扎在人堆里便找不出了。
  高仙芝到封常清府里时,他正巧不在,刘单说是骑马去了郊外,因他听见马蹄声,后院也确实只剩下一匹马,封常清近来总往城外跑,不沾家。高仙芝站在院中犹豫了片刻才转身出门,刘单追在他身后问道:“副大使有什么事,封二回来我代转告。”高仙芝不答他,拽着缰绳风似的跑走了。

  边令诚近来新修府邸,似是有久留之意。趁着农闲借来役夫,不消一月,府中亭台楼阁齐备,远看碧瓦飞甍,粲若列星,门外又有两队牙兵执戟交换站岗,俨然一座小行宫。安西城里无人在意他是否逾矩,军中些许武人看得眼红,但一说起富贵府邸,先想到他是阉奴,高官厚禄生前享,纸钱香烛无福受,就熄了心头的无名火,说饶是泼天富贵,也难换胯间二两肉。高仙芝解下佩刀递给下人,一进去先闻见后院中闹哄哄的油香酒气,侧耳细听,还杂有鼓乐之声,边令诚养百人作伎乐,每逢欢宴,演些胡旋百戏,也是人尽皆知。据传长安天子好乐舞,宫中设梨园教坊,蓄养倡优,教以歌舞,边令诚日久浸淫,也染上此癖。小仆引他过了两处阁门,鼓点声愈发急促,像夏日落雹,噼里啪啦地砸在耳朵里。高仙芝只身一人,有几分单刀赴会的意味,如让封常清说——鸿门宴,这叫做鸿门宴。越过十二扇夹缬围屏,夫蒙灵詧,程千里,还有几个判官皆在座,方才见过的刘单竟也在角落,刘德诠见他才到,一番挤眉弄眼,原来他出门后,边令诚又命牙将来了一趟。高仙芝在右首落座,俎案上只摆着一碗蜡面茶,与他初次所饮的不同,碗中佐有红枣、葱白、柑橘皮一类香料,煮得面汤一般浓稠,边令诚竟也随俗了,高仙芝一望便知他是舍不得旁的贡茶,毕竟安西不产此物,边令诚向来与他抱怨吃不惯,吹嘘皇帝赏赐的贡品如何。

  俎案前的空地上,舞伎鱼贯而列。着紫丝褶,乌皮靴,头戴玉钗假髻的四人上前蹈舞,身后铜鈡,筝琶,笛箫,筚篥,各式器物。高仙芝推开茶碗,倒上烧春酒,却听夫蒙灵詧说起往日征讨小勃律之事,他充耳不闻,抬头专心看歌舞。边令诚叫人布菜,第一道羊肉炖得烂熟,洒着胡椒,毫无膻味,高仙芝弃了箸,拿手抓起一块扔进嘴里,这动作如是旁人,则太过粗鲁,高仙芝做出来却潇洒快意,吃肉喝酒,本该如此。夫蒙灵詧看了很喜欢,伸出一条腿搭在俎案上,大笑道:“痛快!”他一早不惯坐这等筵席,除了那些判官,谁能时刻端正腰杆。边令诚见他二人关系并不似外界所说,一时心里不快,他本有意等二人相争再出面,让高仙芝欠个人情,往后为己所用,谁知高仙芝绝口不提小勃律之事,只夫蒙灵詧得意叙说当日败绩。想及此,边令诚忽然道:“前时得信,圣人有再伐小勃律的意思,今见高将军少年良将,不知大使怎么想?”

  夫蒙灵詧不防他问,呛了酒咳嗽不停,一张脸涨得红紫夹杂,却摆手道:“由监军去挑人。”

  高仙芝仍旧不发一语,忽觉面前舞人有些笨拙,好在他素日话少,又没人问他的意思。刘德诠听见这些坐不住,与他对上一眼,只得按住心里火气,坐回去闷头喝酒。刘单坐得稍远,身侧一架铜鍾,敲得他耳朵里净是钟声回音,趁人不注意,他俯下身子问独孤峻道:“开春可是有战事?”独孤峻正竖耳等边令诚接话,听见他问,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刘单收回身子,满饮了两杯烧春酒,心中雀跃起来,战事二字已作立功写,恨不能立刻向长安传书报喜。

  封常清不在筵上,绕着山头跑马,直到城门落锁。因伤一个月不骑,总是生疏,他已决意明日府廨归位。傍晚北风喇喇,吹得他腿上作痛,似钢刀剮骨,疼痛和寒意渗进每一寸骨缝里,恐怕明日有雨雪。封常清不必请教占星方士也能探知气候,多赖于断过骨的右腿,每有雨水,寒意先从脚底爬进他的骨缝,森森如梅果酸倒了牙,严重时寸步难行。

  策马进城已是夜禁时分,好在龟兹镇不大,巡夜的兵士认得判官,让他一路畅通无碍。边令诚那厢也散了席,刘单缩手缩脚地往回走,心里还想着战功,听见马蹄声也不避,封常清故意勒马撞他道:“擅闯夜禁。”刘单看也不看,径直掏出符印在他脸前晃了晃。封常清疑道:“刘单,何事丢魂落魄,一个人走在夜里?”刘单这才反应过来——忘了牵马,与封常清道了谢就狂奔回去找马。封常清唤他不及,眼看片刻没了人影,只得先行回去,却远远听见人叫他:

  “封二。”

  那声音消散在风里,听不真切,黑云遮住中天圆月,一丝光亮也没有,只听见马蹄声渐次逼近。五官相通,眼不能看时,鼻子、耳朵就会格外敏锐,他闻见酒香和铁锈味道:“副大使。”高仙芝不应,低声笑着,只是叫他名字,封常清隐约能看清他的轮廓,确是在笑,原是远处刘德诠提着灯赶了上来。封常清忍痛向他道:“我腿伤已全好了,今日出城骑马也无碍。”说完便驾马走了,剩下一阵马蹄声嘚、嘚,高仙芝被风吹得酩酊,继续浑叫道:“赤骝。赤骝。”

  

  

  

Chapter 11: 11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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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休沐,封常清去了龟兹城外的马市。因在冬日,显得萧条,光秃秃的土地上结着一层冰碴,隔二里地就能闻见马粪牛粪味,此地也市卖牛、羊、骡子一类畜牲,至于马,自不是什么精心饲养的良马,家养为多,做不了战马,即做肉马。封常清将皮鞭插进革带,迈着瘸脚走了进去,他今日打扮得像个农人——来这等地方不能穿好衣裳。他不擅择马,逡巡一轮也未挑中,反而对那几头皮毛光亮的骡子青眼有加, 但他不种地,买来也无用,土话问过价钱,又与牧民搭话问哪里有身上赤枣色,马尾墨黑的良马,这便是高仙芝所说的“赤骝”,此外常见的尚有青骢、紫骝,在九十一种花色中,算不得名贵。牧民摇头,猫三狗四,猪五羊六,家畜中母马的妊娠期最长,将近一年,相马至早也要等开春。封常清不肯空手而归,挑中一只刚睁开眼的猎犬带走,小狗胎毛未落,四蹄踏雪,胸前也有一绺白毛,看样子并非纯种猎犬,但生得可人,背后看去,圆滚滚如一团煤球。
  封常清将狗系在后院的马棚,靠墙用木栅栏搭了一方狗窝,铺上两层干草一件旧衣,忙完才到前院坐下,拿铲子刮去沾在鞋底的牛粪,扫进花丛里做养料。他想高仙芝那日说起赤骝马恐怕意在出猎,于是挑中这本地猎犬,只是小狗难活,等养足了月再送去给他也不迟。存着这样念头,封常清用过午饭,切了些碎羊肉,泡在热面汤里端给那狗吃,见狗吃得太快,封常清忙伸手去摸它小腹,怕撑死了。狗吃了肉,不似先前蔫巴,摇着半截断尾蹭封常清的脚,半个月,且站不稳,一个跟头翻倒在地,露出雪白的肚皮,封常清这才发现,它哪里是什么猎犬,不过一出生就被切掉尾巴当猎犬鬻卖罢了。他蹲下拎着狗的脖颈仔细察看,发觉那断尾尚未长好,稍稍摆动两下,已然渗出了血。这般品相的小野狗自是送不出手,封常清见它通人性,认主,权当是买来看家护院,也不算亏钱。安顿好了狗,封常清便回屋睡觉了,休沐日不外是出猎、睡觉,有余钱的时候或可去赌坊消遣,但封常清于其中咂摸不出乐子,去过一两回,没什么念想。
  刘单近两日忙着写家书,进门听见狗叫,疑心走错了,退出门外一看,倒是不错,他忙去拍封常清的屋门,可怜一扇木门已摇摇欲坠了。封常清闭着眼问他何事。先时在边令诚府中吃酒回来,刘单就彻夜难眠,开始打点行李——因边令诚提了一句,让安西府中派一人与他手下牙将同去留后院领符印。高仙芝虽有意派人打点京中权贵,但念着封常清腿伤才愈,郑德诠不堪此行,便将此事让给夫蒙灵詧做主。刘单果然提起此事,背着手在屋中踱步:“夫蒙灵詧让独孤峻跑一趟长安,如此小事也须劳动他么?”封常清訕道:“你才到安西几日就求着归京,谁敢放你去。”刘单涨红了脸,拔高声道:“我一心盼着立功,还能临阵退缩不成,不过是怕……”他不敢说“战死沙场”云云,立在桌前发怔。封常清一听就知他从未随军出征过,坐起身道:“你我几时将名姓登记在安西兵役簿,又几时领了冬衣,军马,备过干粮?”刘单沉默不语,封常清披衣下床,坐在炭盆旁继续道:“判官隨軍出征,倒该准备些刀、笔、麻纸,还有最不可缺一样,酒。”刘单听他这话,心中总算有些底气,终于肯坐下,伸手在炭盆上烤火,忽然又问道:“后院哪来的狗?”午后起了风,小狗受冻叫唤不停,像被踩了尾巴,封常清只当是伙房水开了,故而不曾注意。举烛仔细给狗除完蚤虱,封常清在门上开出一个半尺见方的小洞,烘热了身子,将其养在屋内。刘单逗弄道:“既无福当副大使的猎犬,在此看家护院,跟着封判官也少不了吃喝。”那狗似是能听懂人话,冲他摇了摇尾巴,趴在桌下继续睡觉了。
  因怕养不活,封常清不肯正经取名,只叫它一个单字“黑”,幼时叫小黑,长大就叫大黑,养了约摸一个月,已壮得像个小牛犊,有人“嘬嘬”两声,它也跑来,倒不怕生,高仙芝乐呵呵地把狗举过头顶,问封常清何时弄来这么个小玩意儿。封常清正弯腰给花丛修枯枝,听见声音,不防将花枝折断,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残泥,给高仙芝让座。年初除夕刚过,独孤峻就发了排马牒去京,公事脚程快,算着日子,出兵约在年中,高仙芝素日紧着练兵之事,有时夜间也不眠,今日前来定为公事,封常清一声不吭地接过小黑,扔它到后院去玩,问高仙芝有什么差遣。
  高仙芝下巴颏上薄薄生了一层青茬,眼下也有青紫痕迹,这些日子恐怕劳累,封常清想出言相劝,却又敛了眼,双手袖在衣裳里,他心知高仙芝等这一战等了太久。开元时,盖嘉运做四镇节度,此人勇烈有余,小器易盈,不甚重用高仙芝,一来怕人争功,二来自大骄兵。盖嘉运后因生擒吐火仙得重用,转去河西陇右,夫蒙灵詧也因这一战攻入怛罗斯城生擒黑姓可汗、交河公主,被拔做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在安西从军十年,先后从事三四位都护,而今才担了储帅名号,自然求功心切。
  “小勃律国远在域外,一路行军不是上回近征达奚能比的,你与刘单如要随军,自今日起须来我军中与将士同吃同宿,晨操晚练,也不许少。”高仙芝怕他二人受不住行军之苦,这一路上须经过雪山、石碛、沙碛,纵有医人随行,也是凶险万分。
  封常清暗道高仙芝心急,方才说下,就定了今日,但也不与他争,点点头应下了。高仙芝见此事说定,不多停留,上马要走,忽然想起小黑,向封常清道:“封二,后院那小猎犬讨喜,下回出猎带上”。封常清来不及解释他就走了,想高仙芝也能将其错认为猎犬,封常清不由怀疑起来,跑去后院一看,原是将炭灰蹭到了身上,竟把将军也骗过。
  到晚上,封常清打点了两身衣裳,就要去军营。刘单对域外的了解皆来自玄奘法师《西域记》,听是高仙芝下令让他们去军中住下,心里叫苦,问封常清行军究竟什么滋味。封常清坐在马上笑笑:“比军营苦十分。”远来安西从军的兵丁许多并非战死,行军渡河淹死者占一半,国中除却南人皆不谙水性,如若坠河,便是九死一生。旁的险处,尚有坠崖摔死,失温冻死,封常清怕吓着他,也只是笑笑,不肯讲苦在哪十分。

 

  

Notes:

盖嘉运「小器易盈」「骄兵」走通鉴人设

Chapter 12: 12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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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龟兹每日辰时天亮,军中规矩,卯初整军,兵士摸黑列队操练习惯了,封常清站在高仙芝右首,看众人领刀布阵喊杀,无奈自己没有兵器,灌下一口酒暖了暖身子。高仙芝盯了他半晌,似是想起了什么:“去年送你的刀呢?”封常清将酒囊藏在腰间,搓了搓冻僵的双手:“供着了,等高将军他日扬名四海,卖个好价钱。”高仙芝被他逗乐,取过一把素日教习用的木剑递给封常清,让他跟兵士一同操练。封常清接下木剑,脸上颇有难色,他生得矮个子,摆弄起来没有高仙芝那般流风回雪、争引落絮的姿态,若单是姿态一样不如人倒罢了,剑招灵动难学,练上一百遍,也是提剑就忘。高仙芝看他迟迟不动,知是不趁手,便问他道:“你旧日使过什么兵器?”民间不许私藏兵器,未进军营前封常清只用过柴刀、菜刀——对付市井小贼,原不需什么好物什。倒是会使箭,但此时天光未明,看不见鸟雀。他与刘单不上战场,眼下习武只为防身,若贼人偷营,弓箭恐怕用不上。
  从兵器库出来,天终于泛白,云层中隐约露着一缕红光。高仙芝上马,将一柄弯刀递给封常清,高仙芝记得这刀是从间谍身上缴获来的,刘德诠膂力强劲,嫌轻,扔在兵器库里,他今日想起来,防身倒是不错。封常清知他向来厚待兵士,道谢反而显得生分,便掂着弯刀在空中比划:“确实不错。”高仙芝面露得色,纵马与他一道回营,算时间该去山下练弓。走到半路上,迎面一个男人,身着甲胄,急匆匆地赶马前行,因背光,看不清脸,他见了高仙芝,忽然勒马道:“你方才出营去,帐下牙兵与程千里的牙兵就打起来,一刻也不消停!”封常清听见声音,这才知道是刘德诠,他此时无暇顾及封常清,调转马头就要高仙芝同他回去。高仙芝一张脸霎时冷下来,颜色难看,果然加鞭驰走。
  军中斗殴少不得见血,缺胳膊丢腿也是常有的。事关私兵,如何处置倒是学问,高仙芝不想未上阵先杀人,一路上心头砰砰跳,怒火已燃起十分。马入校场,嘈杂的打斗声竟渐渐退去,只听见一人呼喝道:“军中斗勇争胜,不算本事,上了阵再看谁是怂包,谁是狗种!”男人挥刀挡在人群中,陌刀过处两侧风声呼啸,众人不由止了声。男人身长七尺,生得猿背蜂腰,双肩微微后张,愈发显得挺拔出众,与形如熊虎的陌刀军比起来,像是控弓手。高仙芝心道,陌刀重逾二十斤,此人使刀如挥鞭,想必除了衫绝非这般精瘦,乃是骨骼灵巧之人。他有心看男人使刀,一时间不着急上前。身后封常清策马赶到,正听见校场里有人骂道:
  “李嗣业,你算什么东西,也好来管老子的事!”
  话音刚落,牙兵们一拥而上,也骂起来,李嗣业虽受夫蒙灵詧赏识,每战皆为先锋,却与其私交不深,诸将军招牙兵,但求忠心护主,因而鱼龙混杂,有一些市井闲人,见了他这样人才,免不得眼红。与李嗣业同团的兵士听了,不忿起来,一个个举刀冲入人群,眼看就要闹出乱子。只见高仙芝挽弓,一箭射穿为首骂人牙兵的幞头,给他额头划了一道小伤,血珠子顺着眉骨向下染污双眼,那人以为自己脑袋被射中,忙跪在地上呼嚎讨饶,众牙兵回头看见高仙芝,原先的气焰消下去一大半,纷纷扔了兵械跪地领罚。先锋军斗狠搏命,是不怕甚么的,牙兵则要胆怯几分。另一厢程千里也促马赶到,二人本就面不和心不和,见了今日情景,皆是铁青着脸。高仙芝身为储帅,抢在程千里之前开口问道:“事由、经过——”话没说完,程千里嗤道:“有甚好说,都滚去领三十军棍。”牙兵领了命,鸟雀状散去,高仙芝被一顿抢白,脸上挂不住,正要发作,封常清却上前,冲他指了指李嗣业。李嗣业属先锋军,一时间不知是否该去领军棍,高仙芝忙叫住他,让他随自己到营帐去。
  开元末年,高仙芝与李嗣业交过手,事多人杂,竟将人给忘了,好在李嗣业于夫蒙灵詧手下颇受重用。
  见高仙芝回营,封常清向刘单打听方才之事。刘单今日起晚,一来就看上好戏,因怕血溅到自己,一直躲在角落不出声。此事实因程千里的牙兵而起,为首的一个不肯受训,与人骂起高仙芝,无非是程千里素日里说的那一套,什么像个女人,拿不动刀之类,只是再往后说,愈发腌臜难听,刘单支支吾吾,封常清催他快说,刘单只得含混道:“说他看着像是个坤泽,说不定发了情比……比妓院小娘子还骚,副大使帐下众兵听见他侮辱储帅,谁能忍,便也骂回去,不料程千里的牙兵又骂他们狗种怂包,只敢在这里嚷嚷,上了战场看见吐蕃人准是要吓尿裤子的,这才打起来。”封常清沉默半晌,咬紧牙根道:“这些泼皮无赖的话,确实不必说给他听,平白辱人耳朵。”封常清心道,如高仙芝不是坤泽,听了这话,笑笑也就过去,可而今出征有日,万不能让他思忆前事,平添烦恼。刘单还在絮絮不休,说什么军中验身甚严,连判官也不得坤泽来当,如此无稽之谈,影响不到副大使分毫,只是没想到还未出征就已有人与他争功。封常清已经走远了,出了营一路向龟兹东南的塔格山去,直到夜晚都不见人影。
  
  婴孩孕在宫体三个月始分乾元坤泽中庸,乾元中庸不拘什么,只有坤泽,百中无一,因有雨露期,不可从军、应举。故而妊娠初期,许多人家都会去医人那里讨一副方子,取丹参、续断、白术、白胶、柏子仁、干姜、橘皮、吴茱萸、白芷、甘草、冠缨(烧灰)、雄鸡头,制成丹参丸,满服十日,每日酒服十丸,即可转坤泽为乾元。封常清不知高仙芝是否也为此物所累,他想起此事,那夜欢愉情景便挥之不去,于是拿弯刀在手心横竖划了十字,继续在山谷中专心找寻。塔格山南临木扎特河,沙葱,野韭之间生长着许多草药,其中有一样,土话叫做“蛇麻花”,雄花制酒,雌花入药,一株两苞,形似麦穗,喜阳怕冷,只是花季在秋,春初剩一光杆,极难辨认。
  
  过了五日,封常清终于回来,刘单以为他躲懒家去了,于是替他遮掩说回家喂狗,高仙芝想起小黑狗,倒也没说什么。这日封常清灰头土脸的出现在帐中,吓了刘单一跳,他衣裳破了,身上几处挂伤,像是被荆棘刺过,不很严重,灰褐色的血块早已干涸。刘单问他是否被野兽叼走,封常清指着水壶,他连忙递上,牛饮之际,高仙芝竟打帘进来,身上直冒热气,怀里还抱着一只狗。封常清定睛一看,是他家里那只小黑:“你带它来做什么?”高仙芝见封常清坐在帐中,气道:“封二,我倒要问你去了何处,进军营,须守我军营的规矩。”他忽得厉声呵斥,封常清也不解释,向他行礼,说愿意领罚,高仙芝本要责骂,却看见他腿上有伤,命令道:“去医人那里上药。”说罢甩帘走了。封常清充耳不闻,从随身行囊里掏出蛇麻花,将其连根带土培在陶罐中,他翻了整个塔格山,只寻到两株,听采药人说天山此花为多,用处太少,没人要。封常清本想走一趟天山,但一来一回,恐赶不上大军出拔,这才匆匆回来。

Notes:

丹参丸方参考孙思邈千金方,记载是“转女为男”方,肯定是瞎扯的。
蛇麻花,就是啤酒花,道听途说有人用啤酒花抑制母猫发情,所以套用成抑制坤泽发情的草药。

Chapter 13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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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到长安是春三月,过了祁连,脚下绿草茵茵,不需等到驿站就能喂马,去程加快许多。进城前一晚,独孤峻停宿在临皋驿,与监军小使分厢住进驿房。西北出长安皆过临皋驿,年久岁深,间壁上叠着深浅许多字迹,游子思家心切,字写得软绵绵,墨痕如断续的泪珠;士人牢骚太盛,提笔写得一团黑不成字,独孤峻挑灯向上看,高处近房梁的地方有灵蛇盘踞:
安西幕府多材雄,喧喧惟道三数公。
绣衣貂裘明积雪,飞书走檄如飘风。
朝辞明主出紫宫,银鞍送别金城空。
天外飞霜下葱海,火旗云马生光彩。
胡塞清尘几日归,汉家草绿遥相待。
  天宝初年,正值李林甫当权,独孤峻升迁无望,决意远赴安西幕府。出长安那日,遇见一位辞官归家的翰林待诏,三人旧识,同路出了宫城,相送到临皋置酒痛饮,只是一别逾五年,各自飘蓬随风,所剩下的唯有这诗。他记得此人以诗名见招,却与同列吮痈舐痔的才艺子弟相去甚远——宫中人皆呼高力士阿翁,太真娘子,独他每日醺醺,直呼其名姓。酒醒后,贺监来相劝,他便与人讲宋璟与张五郎的故事。独孤峻想起与李太白狂歌痛饮的日子,脸上发烫,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混迹官场,少不得要做杨再思。独孤峻一时共墙上诗相对无言,躺在榻上辗转,听见更夫报晓,便去解马启程。随行的散将没来过长安,一路谨慎少言,反而重回上都的判官与小使一双眼八面看,从城门扫向阙楼,好似没进过京。

  安西留后院位在平康东街,往来入京的判官使臣皆寓居于此。午后,独孤峻一行人递上文牒,先拜会进奏官,他见杜环年轻面嫩,寒暄两句就出门拜访故友,至晚才回来。杜环已在院中置下了酒,散将径直入了上座,独孤峻剜他一眼,也不好讲什么礼节,随意坐下便是。杜环约摸二十余岁,穿一件潦草起皱的青袍,腰上系着铜銙、官印,生得一张白皙清秀的脸,办事说话却显得老成:“平康位近宫城,寸土寸金,北里三曲是销金窟,南街李林甫宅占半坊之地,咱们安西邸院挤在胡商民宅之间,小得可怜,到底比不上范阳平卢,谁让他安禄山是圣人眼里的红人,年年进献,圣人、杨妃、李林甫、高力士,一个也不落下。”一句话将安西邸院窄小之故推给夫蒙灵詧,座上人不好再说什么。独孤峻道:“去兵部领个符节,不消几日住。”因而也未带什么奇珍异宝来进献,他对安禄山这名字略有陌生,只知朝中不再是李林甫一人的天下。
  安禄山起自寒微,初为互市牙郎,从军后受张守珪重用,天宝元年提为平卢节度。皇帝宠遇日厚,月前勤政楼开宴,群臣列于楼下,独赐安禄山金鸡障,置于御座之东,安禄山却与人不同,不谢圣人先谢贵妃,说胡人“先母后父”,让皇帝喜不自胜,这等高明的谄媚姿态,李林甫手下惯于溜须拍马的吉温也自叹弗如。自太真娘子入宫,皇帝自觉有一些肉体上的返老还童,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与杨氏生不出儿子成了心病。业已成人的忠王、寿王自不能唤杨氏为“阿娘”,安禄山腹重三百斤,金鱼眼上一字连眉,深褐色胡髭从下巴蔓延至双鬓,野山猪一般模样,使他承欢膝下,倒衬得已过知命的皇帝有几分清癯。而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的藩帅对京中人事颇为生疏,年到头不进京一趟——因没钱的缘故,也懒得打听李林甫与谁家小娘子偷欢,杨氏诸姨新得什么封号,比起范阳留后院的刘骆谷,杜环清闲,也穷困,如让他选,远赴安西,阵前立功倒好过在进奏院处置簿书。

  边令诚的监军小使是岭南所贡,垂髫之年净身入内掖,内侍五局,先入奚官,做了两三年药童,因灵巧,能识记草药,被边令诚讨去养在膝下——内侍省旧规矩,做人假子,皆去本姓,于是改叫边药童。奚官局掌宫人疾病死丧,药童无品,平日为人煎药、试药,如不幸与疫症宫人接触染病,则送到宫外病坊任其等死,只是人人奔着三品列戟去,也就不怕脱皮拆骨了。除去姓氏,内掖有许多得了官职的小使依旧被唤作“药童”“仙童”,虽身为供奉,但私下里药童以通医药为务,仙童则精研神仙养生之术,皇朝诸位人君既不能免俗,内侍仙童自然应需而生。边药童因身上带着真金白银,一路上寝不安席,食不下咽,进了朱雀门才放下心来,挥鞭直入宫城。
  前时高仙芝将名下田庄所收税额与地租一并献给了边令诚。从他做游击将军起,父亲舍鸡就不再忙于战事,在龟兹广置田产,家中也渐渐殷实起来。总章元年,高句丽灭国,权贵、富户被俘往国中,余下的有人逃入突厥,有人仍在辽东,而军籍子弟被打散发往河西陇右,与故土相隔千里万里,舍鸡彼时年幼,不知有故国,只有过一段挨饿的记忆,高仙芝听着这些故事长大,因此也知晓一些:干裂河床上淡鹅黄色的土味道最好,挑去附着在土壤上的五色小石子,捣碎,不腥不涩,只是口感粗粝,像未经碾盘细磨的面粉,不消吃多少就能填饱肚子。
  药童在内掖稍稍休整,等到掌灯时分,递帖请见高力士。这日不凑巧,高力士受李林甫之邀去平康赴宴,车驾出宫城时正与他擦肩。
  到了平康南街,小奴苍璧已在门前相迎。侍从解下佩刀,被人引去偏堂稍歇,高力士穿正堂直入东院,因监视周遭院落的缘故,李林甫宅东院中有一高楼,站在楼上,向北正对着含元殿和龙尾道,正南直对着慈恩寺,三处连成一线,但李林甫并不常登此楼——怕仇家放冷箭。高力士行事谨慎和善,从不树敌,又常施恩于人,因此出行只带一二侍卫,不似李林甫,出入皆动用金吾静街。过了东院便是正寝,却仍不见李林甫人影,寝室后树影重重,槐叶密织着一张罗网,看不到深处,苍璧低下头,踩着地上嵌蓝田玉的石板,引客人过第一重林,蓝田玉色呈正青,秦玺即用此玉,绿意沉沉,与浮泛着杂尘的青石板截然两样。走到槐叶林的尽头,沉香木匾额上八分书写着偃月堂,高力士闻见一阵龙脑香,龙脑香出自西域,贞观年曾有小国贡上,近些年因吐蕃阻绝勃律等国进献已至绝迹,东市的粟特、波斯客商手中也不曾有。高力士知是安西留后院的人来过,心道稀奇,范阳平卢从不手软,而安西自盖嘉运升迁就断了这规矩,今番入京送礼,只知有李林甫,竟不把旁人放在眼里,还不如学河西陇右一毛不拔。

Notes:

一些壁画可以无视,
这篇文写到现在自己已经看不出优劣了……只能说...我为的是我的心(划掉)意银
总之,,凹三发文痛快很多,bb一些也不会觉得尴尬或被人和后台审核文明观猴
宋璟和张易之故事,就是宋璟不肯把张易之叫五郎,认为叫张易之五郎的人属于一种家奴谄媚风。杨再思,莲花似六郎
我真的脑补李白知道这个故事,但李三不是阿武,所以境况不同……

Chapter 14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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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偃月堂形如弯月,抱水而建。庭中有一泓活水,水上小桥仅容一人通过,高力士踏入廊门,就见李林甫披着一件紫衣倒履站在桥头:“二兄。”李林甫生得柔眉善目,因不常受日晒,脸色如桦树皮般干瘪而苍白,眉眼之间与姜皎有几分相似,只是姜皎近来发福,整张脸涨如一块荞麦色的发面馒头,杏眼挤成绿豆大小,已不能看,皇帝对他的一分顾念自然转到李林甫身上。过了桥,高力士也热络唤他“十郎”。二人一前一后进屋,苍璧奉来两盏新煎的举岩茶,李林甫亲手刮去茶沫,将白瓷盏递给高力士。此茶采于婺州,出产极少,不够做贡品,却与安西龙脑香一般,尽数收在右相府,因茶叶名贵,这煎茶之法也与民间煮茶添盐加料的方式不同——茶饼须经真火炙烤引出香气,再碾磨成粉,才能过水。高力士呷了一口碧乳色茶汤,心道今春气候甚好,清明、谷雨之前新茶就已递送到京,往岁二三月之交正是倒春寒,郊野下雹冻伤禾谷也是常有,农人靠天吃饭,武人也靠天吃饭,前线缺衣少粮,总不好轻易开战。
  饮了热茶汤,高力士不觉犯乏,便问李林甫有何事。李林甫微笑道:“二兄事忙,不容易来一回,吃了饭再走。”李林甫向来笑不露齿,语不掀唇,见皇帝时他微低着头,高力士侍奉左右,也低着头,不常去看,今日对坐再看,李林甫的笑竟有几分令人悚然的媚态,无怪朝中呼他作“李猫”,人见了尚觉可亲,倘被其当成蛇、鼠,怕难逃一死。高力士自然不怕,李林甫得此相位要谢二人,其一是武家娘子,其二就是他,手下惯用的吉温、萧炅也经他延引,他虽不作恶,但不妨看人作恶。今日李林甫频频相唤“二兄”,如此称呼的,再没有第三人,想到这里,高力士蘸了残茶,伸手在紫檀栅足案上写下一个“忠”字。
  皇帝老了,总会住进金粟山上的陵寝,等牌位奉入太庙,画工对着肉身写真摹形,向各地道观祠堂供一幅真容,便是对这世间最后的庇荫。李林甫看见案上轻脆泛光的字迹,又笑了笑,叹气说自己运气不佳,往年惠妃得宠,圣人在诸子中犹重寿王瑁,至二十五年废了太子瑛,寿王、忠王一少一长,本是举棋不定,谁知惠妃死在这时,圣人不知怎么就立忠王做了太子,寿王未得道,寿王妃反倒变成太真娘子。说话间,仆人在间壁布好酒菜,李林甫擦去案上水渍,将高力士让在前头。
  屋外暮云卷动,一绺残阳烧得水面通红,背阴处的槐树林有雾气升腾,凉风吹拂着高力士后背,使他渐渐生出一些寒意。不过两三步路,席上坐定时,竟已汗湿了衣裳,高力士不由也笑笑,二十六年,郎君未定,李林甫属意寿王,朝野人人知悉,可是闭起门来,圣人相问,他有一答,连忠王也不得知:
  但从大枒。

  平康坊十字街北,夜里比白日热闹。香车、步辇、腰輿,沙堤上往来匆匆,车声传到安西留后院里,杜环因院内有客,留宿在此,被吵嚷得不能安眠,睁眼看见独孤峻站在床头:“今晚我做东。”杜环疑心是梦话,下床点了灯烛,见独孤峻已除下白日那件旧夹衣,穿着青草春衫立在门内,他终于明白过来,独孤峻因公归京,不得停留,明日去了兵部,须即刻启程,杜环只得默默穿上衣裳,随他出门去北里。
  石榴树未开花,显得萧索。那沙堤为宰相而建,李林甫府中养姬妾无数,自不会涉足北里,因而十字街以北的地上依旧石子硌脚,马蹄过处扬起一些尘灰,污脏衣袍下摆。走到巷口第一家,杜环问他:“有什么相好在此?”独孤峻说不准,他从前来过,也有旧识,但不知小娘子今时流转何方,于是有些愤慨,说不曾有相好。杜环京中小职,月俸仅够吃穿,因囊中羞涩,也不常来,二人一打眼就像初来长安的外乡人,谁来招徕。走到最北的巷中,此地人稀,方才的白檀、苏合香气全散了,地上被残茶水泼得泥泞不堪,脚底也须注意,不时就有蛇虫溜过。杜环抬头去看,每户只有幽寂一盏小灯挂在门前,投下半扇红光打在门隙中,全然不见人影,只有一二巧笑和嘈杂的琵琶声。为首的一家木牌上写“曹”,应是九姓胡人的地方,杜环忽然有些兴致,说道:“这一家是胡姬。”独孤峻嗤道:“啐,胡姬身上臭不可闻,不好。”杜环一早见国中行商记载胡人多有愠羝,同狐狸求偶时散发的气味相类似,但他在西市遇上胡人时,却不曾闻到。
  央不住杜环相劝,推门进去,又是另一番景象。熏人的烟火气扑在面前,地上横七竖八摆着几只咬死的灰老鼠以警示躲在暗处的老鼠,作案的狸猫不怕人,正站在树枝上看他二人,一双眼迸射出刺目的绿光,不等细看,径直向独孤峻扑来,唬得他脚下不稳,摔进了泥坑里——好在只是一些残茶水。独孤峻气得要去捉它,杜环急忙扯他衣袖:“怪异,平康诸妓开门做生意,怎会有如此赶客的地方,一进门先被狸猫杀了跟头,竟也没个小娘子来相迎。”杜环说着便向独孤峻使了眼色,隔着一道斗室,后院果然有人用胡语念经咒,杜环一听,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间壁一户人家院子窄小,倒是热闹,杜环闯进去,看见两个文士解了幞头,倚在樱桃树下的绳床上饮酒下棋,唤主人作四娘子,正要胡麻饼吃。他不知主人姓氏,也跟着唤“四娘子”,女人梳惊鹄髻,穿一件磨破了袖子的绯色绣罗襦,脸上盖着一层铅粉,说话时簌簌掉落,唯独那双杏核眼依旧明亮,想必年轻时也有姿色,而今老了,才搬来此地。独孤峻跟着进来,已顾不得挑拣,坐到空绳床上喘着粗气讨酒喝:“郎官清,今番回来不喝西域酒。”四娘子老了,不觉他大声,让那红着半边脸的小丫头取来双陆棋局供人消遣,自己亲到后厨去打酒。
  独孤峻憋闷,脱了鞋将脚搭在月牙杌子上,连饮了五六爵,杜环正对着那两个文人,听见他们说李林甫。
  “长安谁人不知,当今右相不读过什么书,常闹一些“杖杜”“弄麞”的笑话,识字如伏猎侍郎萧炅的倒受他青眼。”执黑子的男人压低声音说道。另一人背坐看不清脸,半晌不接话,只顾下棋,独孤峻听人骂李林甫,霎时有了劲头,也跟着道:“李林甫算什么东西,那吉温出身不良人,大字不识一个,也能见用,今日倒狗仗人势——”
  杜环听他说起今日,想是傍晚去访右相时吃了闭门羹,几斤龙脑香终究不是真金白银。执黑子的人不敢接话,背坐的那人却笑起来,说想听四娘子的琵琶,又转头对杜环和独孤峻道:“四娘子师从贺怀智,想足下也为此来。”杜环这才看清,他虽背影年轻,实则已是中年人了,唇上胡须看起来潦草,两腮无肉,脸颊紧贴着因郎官清而惨红的颧骨,说话时嘴角仍是向下。四娘子取了石槽琵琶,低首去拨弄,杜环心中惊骇,贺怀智梨园乐工,怎会教出走调的徒弟。那人指着耳朵笑道:“四娘子老了。”
  饮酒到丑时,几人醉倒在樱桃树下,四娘子的琵琶竟不走调了。不是京兆杜的杜君说自己写了新诗,可惜李邕死在正月,不能给他看。另一位河南元君说,贤士死了,便是野无遗贤。
  

  

Notes:

废话可以忽略!!
过渡章,有点流水垃圾,全部写完再修改吧呜呜呜。写不来甫但想到天宝六载甫在长安,河南元是元结。反正就,,摆烂,自己解释一下梗,高力士写“忠”字想到忠王,但李林甫看到忠字除了太子还想到了王忠嗣,所以……陷害王忠嗣勾结太子巴拉巴拉,就不复制通鉴了。李邕因为一个复杂事件被李林甫杀害在本年正月,而甫天宝六的诗确实有提到李邕,是那首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所以……。
额还有杜环,说说,杜环在怛罗斯战中被俘虏去环游列国,是杜佑的族人,也就是,京兆杜,然后写了一本经行记,之前第一章有参考经行记,谢谢杜环!他记载不多很少,所以我对他意银的部分很多,好奇宝宝intp吧,别人说安西生活条件差,(本文里的)他可能会想安西我没去过好想知道那里的人怎么生活,吃穿住行和中原有什么差别之类

草,忘了解释但从大丫,还是通鉴里看来的,(别骂,,这章好像是有点不说人话),,是想说人话的,但是这句真的,嘿嘿好可爱,通鉴说这句里的大丫他宋已经解释不来了,但意思大概是李三说立长还是立少呀,高力士说立年龄大的。考异里可能是原文(?),高力士说了四个字但从大丫。 怀疑是什么他唐黑话,,把大儿子叫大丫,那,,李恒叫三丫
肯定会有很多bug,也没怎么具体查大丫二丫什么的,李林甫文盲那个,也是觉得好笑直接不说人话抄书了,翻译出来反而刻意了,,就,我纯属意银,摆烂,文盲,爽了就行

Chapter Text

  出长安这日,药童和独孤峻皆有留恋神色,望着阙楼出神。杜环在开远门外相送,递给他们两杯郎官清,问独孤峻可要与他相换,留在长安邸院。独孤峻被他打趣,终于回过神来,连连摆手,杜环的差使远不如他,安西虽远,三年五载总是升迁有望,京中沉沦下僚,做些文笔功夫,京兆府的不良人见了都要瞧不起。说罢二人作别,监军小使药童回程轻装简行,不一时已看不见身影,独孤峻也不由加快脚程,快马向大散关驰去。
  五月底,独孤峻回到龟兹,高仙芝提前收了信,想起前时封常清说至迟六月出征,不由心中赞叹,倒真让他算准。封常清早将这话忘记,这回出征向西过沙碛、雪山,途经葱岭,风候各异,他与刘单这几个月来与步兵同起同卧受训操练,每日归寝堂倒头就睡,好在不需识什么旗法阵法,空闲下来便只做一桩事——精心侍养蛇麻花。此花喜光怕阴,春日只抽出米粒大小的青色花苞,等到立夏过后,吃足了日光才野蛮生长起来,近来花期到了,花蕊逐次顶破苞尖,不消一个月,又由绿及黄渐渐褪去颜色。封常清将蛇麻花、草齐根剪下,拿泉水浸泡了半刻钟,再晒干保存,陶罐里只剩下一杆杆绿茎,他坐在杌子上点数花草的数量,只是不知高仙芝的雨露期是否同于众多坤泽,但看他这几个月行动如常,想必不会如女子月汛一般。收好蛇麻花,封常清又继续培土,丝毫没察觉到有人进了寝堂。
  “这花做什么用?”
  封常清听见声音回头,高仙芝浑身散发着热气,正敞怀坐在堂中石杌上看他。封常清顿了顿,说用来解热毒,清暑气。高仙芝道:“医工随行,草药一应都有,你倒费心劳神种它。”封常清笑笑,也不相驳,问他今日猎到什么好玩意。高仙芝解下幞头,敞怀躺到榻上:“没出猎,带小黑跑山,小时候乌黑一团像小猪崽似的,我当它长不大,不想现在长得四肢纤细,速度不输猎犬,等征勃律回来,带它出猎。”封常清遂问道:“定了日子么?”高仙芝点点头,说六月初一,便是后日。安西出征没有卜算吉日良辰的习惯,高仙芝见封常清懂些医卜之术,凑到近前小声道:“封二,你给我算算?”封常清故作不懂,问他算什么。高仙芝睇他:“难不成算我何日娶妻生子?”封常清在军中倒确实帮人算过,几时归家,几时娶妻,几时生子,大凡总是这些。这本事是弱冠时看书学来的,他本想凭着玉衡、玄女两本经书混口饭吃,不想此地诸族杂居,不怎么信玄元皇帝。封常清不曾给自己算过,灵台经尚未翻完,只知算人需依生辰定三方主,再以二十八宿加临十二月,于是动问高仙芝生辰,不料高仙芝变了脸色:“算几日出征就好。”封常清见他怏怏,说道:“若我算得不是初一日,大使可会改期?卜术末流,我学些皮毛更是末流,兴许长安司天监算得准,却不见得事无巨细都需问卜吉凶。”高仙芝身上汗退了,闭着眼睛听封常清继续讲今年太岁丁亥,初一日乙辰巳,兵者属金,金星是为武神……不一时就睡得沉了。封常清听到轻轻鼾声,知他劳累,也不去叫,放轻动作推门出去了。
  高仙芝醒来时天已全黑,脸上晒伤的灼痛感消减大半,身上盖着一张薄毯。封常清不在,屋中烛也灭了,他睁开眼睛适应黑暗,将封常清放在枕边的薄荷叶尽数塞进嘴里,嚼得牙根酸软呛出眼泪才稍稍恢复神智。
  封常清收拾衣物回来,摸索着点亮灯烛。微弱的光线照得脸上冰凉,高仙芝打了个喷嚏,封常清问他怎么还不回使府,高仙芝不应声,倚在床头说道:“我梦见一个女人,褐绿色眼睛,我唤她作阿娘。”高仙芝陷入回忆,但除了眼睛一概想不起,他与刘德诠自小一起长大,刘德诠的母亲是他的乳母,于是潦草的幼年记忆里只剩下一位温和寡言的汉族妇人,而妇人很快老去,纵使儿子得了官做,也无法抵消劳累给身体带来的痼疾,他想自己的阿娘应也老了,眼尾和嘴角耷拉下来,瞳仁变得混浊——可梦里的女人异常年轻。
  封常清沉默一阵,知他一时被梦困住,拿出几片薄荷叶道:“新摘的,被梦靥住了,嚼两片醒醒神。”高仙芝起身接下,道了声谢,头也不回地出了寝堂。
  夜里消减了暑气,高仙芝走到校场已不再昏沉。封常清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他也记不得阿娘的长相,对爷娘更深的记忆是堂上所供八分书的木牌,郡望,姓氏,一一缭绕在年节时的香火里,从来摸不着,也没有小像给他肖想。祖父说蒲州在中原,长安以东,封常清十五岁时一度幻想他日考中进士,衣锦还乡,可直到祖父也变成八分书木牌,他才恍然过来,他没有家乡,更攒不够赶赴京兆的路费,只是不曾想过高仙芝这样的人,也会陷入与他相似的梦境。
  校场上传来打斗声音,封常清回过神,听见高仙芝的笑声:“我尚未打过败仗。”对阵的是前时出面解围的李嗣业,高仙芝令他做了前军陌刀将。二人各执陌刀,横扎马步,暗夜里看不清人形,只见寒光四溢,铁器撞击声如玉山崩碎,又杂有裂帛之声,想是将刀拖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果然,高仙芝正单手握着刀柄尾部,将刀背顶在地面向前拖动,这招式耗费臂力,惯常用于马上对敌,他与李嗣业一般高,又比对方精瘦,占不到分毫便宜。李嗣业也看出他的心思,不等高仙芝举刀劈下,就先横刺向他下盘。高仙芝向来灵巧,侧身躲开,李嗣业知他后招,赶忙举刀格挡,却不想高仙芝并未俯劈,而是斜刺在他腹上,李嗣业只得扔下陌刀,甘愿认输。高仙芝并不为杀他风头,收下刀道:“正面格斗我不敌你,巧计晃眼罢了,战阵上只看结果,不计手段,我自做游击将军起,看得多了,也学会一二。”李嗣业不曾跟他一同作战,知道高仙芝青眼相待,故意笑道:“我在长安谋生时,也见识过市井泼皮的无赖招数。”
  听到黑暗处有人偷笑,高仙芝踢去一粒石子,闷声道:“封二,既跟了来,还躲什么,再去喝一回三勒浆,免得路上馋酒。”李嗣业正解了红抹额缠手腕,听见这话来了兴致:“哪里去喝?”
  出校场向东进了城,封常清熟门熟路,心知宵禁后酒肆打烊,高仙芝说的“好地方”是他府中存酒的库仓。府中卫兵见是使君,自然放行,李嗣业随着高仙芝摸到后院酒仓,倒有种做贼的滋味,正要发问,封常清道:“小高将军怕高将军。”高仙芝登时站直了身子:“夜深不好打扰父亲,倒不是怕。”李嗣业并非第一回见封常清,知他是孔目院中判官,不想与高仙芝如此熟稔。封常清被他打量,自知失言,也不好再说什么,一时间竟只剩蝉鸣。欠缺歌舞,好在有酒,喝到酣热之际,封常清想起在龟兹旧伽蓝寺墙壁上看来的诗: 古来圣贤皆死尽,唯有饮者留其名。

是该好醉。

  

Chapter 16

Notes:

文盲……军事纯属瞎扯的,,本质谈恋爱文😭

Chapter Text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出征日有祭北岳神的俗礼,高仙芝虽不知北岳恒山在何处,安天王又是谁,到底生长王化之下,入乡随俗,早已习惯,天不亮便立在点将台上做足规矩。鼓声止了,高仙芝下令起行,赤骝毛色发亮,在一众俗马中显得异常神勇。万余兵马分作前中后三军,浩浩荡荡齐出校场,烟尘扑在脸上,如长安细雨,雾蒙蒙地笼住眼睛口鼻,封常清停在队末等前军过尽,跟在边令诚的车马之后起行,他也骑马,除了监军出入有车,军中马车牛车皆用来运粮草辎重。
  高仙芝一临战场颇有些大将模样。每日晚间扎营休息,他兀自坐在军帐里看地图,帐前守卫森严,不许人打扰,一连百日皆是如此。到特勒满川这日,终于下令整军,自领五千兵马借道护密国,与北路的疏勒守捉使赵崇玼、南路拨换城守捉使贾崇瓘约定七月十三日会于连云堡。封常清站在帐外,只能听见他的声音,百日行军下来,刘单早已坐卧不宁,恨不能立刻结束战局回到龟兹:“我们跟哪一路人马。”封常清指了指监军帐:“监军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边令诚自然与主将同行,但吃住决不相似,他自带着十车辎重,每日另起一灶,顿顿有肉,封常清刘单只能潦草喝些稀粥,月前在雪山上,无法生火,连稀粥也没有,啃些风干的牛羊肉,也算吃饭。特勒满川地处山谷,水草丰美,尤有一种硕鼠,与猫、狗体型类似,中军兵士捉了来开荤,刘单馋得眼睛放光,总算分得一只,吃上了肉。封常清不肯吃,说沿途染病倒毙的兵士已不在少数,何况野地里的老鼠,不知有什么疫病,倘染上域外的病,医工也难救。刘单听见这话,更加大嚼起来,怕自己做了饿死鬼。封常清并非自愿饿着肚子睡觉,只是忧心溽暑行军激发了高仙芝雨露期,不敢先于他病倒。
  隔日要星夜赶路,高仙芝命五千兵马再停一夜,休憩整装。众军得知这个消息,一时兴奋,捉了大鼠在营中点火饮酒。封常清仍旧独坐帐中,信笔在随身的麻纸上写着什么,看到有人掀帘进来,头也不抬:“不去,不吃,不喝。”高仙芝站在他身侧去看纸上内容:诸军逢贼布阵,须有次第。先右虞候为首,其次右军,其次前军,其次中军,其次后军,其次左军,其次左虞候……见他记卫公兵法,也不相扰,默默走了出去。封常清闻到熟悉的气息,追出帐外:“大使。”高仙芝背对着他点点头,传令各营熄灭篝火,第二日卯时起行。封常清紧握着装有蛇麻花粉的银香囊——高仙芝没有佩饰香囊的习惯,更何况他手中这枚已陈旧泛红,不宜送人。
  高仙芝将行军线路知会了边令诚,见封常清仍守在帐外,于是解下腰间酒壶递给他——百日来行军疲乏,最近军中正缺酒。封常清摇头:“我不为问你要酒。”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去接。二人同处军中,却相见日稀,封常清仔细去看,高仙芝下巴上已生出一圈胡须,遮盖住往日白皙好容颜,颊上遍布着红皴皴的晒伤,只一双点漆的眉毛和旧日相同,封常清心道小高将军这般出阵应无人轻看他,倒省去了假面。高仙芝打破沉默:“大勃律国我且不放在眼里,小勃律更没什么好担忧。”说完就要回帐睡觉,封常清忽然道:“大使近来身体……睡得好么?”高仙芝道:“行军途中,有什么好与不好,军营生活我早己习惯。”说罢向他军帐看去:“营中最好的吃住要数边令诚,我的床榻倒与你们没分别。”封常清看他身上浑无坤泽气息,只得将雨露期的事情咽下不提,他二人那日春风一度竟如梦里,一时窥不破真假。
  回到营帐,四野嘈杂声渐歇,封常清笑自己多事,将香囊扔在枕边,倒头就睡。刘单吃饱喝足,躺在床上发问:“勃律城有妓馆么?”封常清闭着眼睛答他:“兴许有,打赢了,买一二女口带回龟兹也不成问题。”刘单奇道:“你素日绝口不提这些,眼下怎么起了兴致,要我看,异邦语言不通,不好,不好。”封常清不再言语,想起高仙芝染上情欲的一双眼,腿间性器竟勃发起来,等角落传出鼾声,他暗骂一声,掀开毡毯,跑出去解决。入夜草木结霜,风中浮动如星子摇落,封常清借口解手,躲进草丛中作恶,一时间同发情的野兽无异,但心中所想却是将军胸口状似北斗的小痣。

  夜里着了风,第二日赶路时封常清头脑发昏。趁着吃饭间隙向医工讨了柴胡、甘草,混着薄荷叶咽了下去,顿时清醒不少。夜行翻越山谷,封常清策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刘单身后,远远望见一二灯火和景教寺的白色塔尖,他疑心自己伤寒加重,幻出海市蜃楼,于是拿匕首划破掌心。缰绳勒在伤口处,染得马毛上湿漉漉一片,血腥气愈发浓厚,封常清看那塔尖忽隐忽现,心知不是幻觉,但荒山野寺,绝非良善,斥候还是山匪,皆未可知。他跟着传令兵向前去找高仙芝,前行的队伍已到山腰,被枝叶障目,看不到什么塔尖,高仙芝却不疑,下令只队首队尾举火,继续行进。封常清跟在前军中,血腥气渐次传到高仙芝鼻子里,不等他发问,诸军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狼嚎。封常清方才病得昏沉,忘记身处野外,眼下看见狼群,他才急忙撕下衣摆缠住了伤口。
  安西地广,杂居小城之间常常隔着二三百里,其间野兽出没觅食,一早练就了不怕人的本领。狼群引颈呼朋,四周无数绿光向军队迫近,骑兵坐下的马匹不安起来,打着响鼻向后退散,只赤骝低头嚼草饮露,旁若无人。陌刀军与步兵、骑兵的兵器皆在辎重车中,眼看军中骚动,李嗣业提着随身的直刀挺身道:“大使,叫我去杀了这些畜牲。”高仙芝定了定神,从背囊中取出一柄漆弓,金箭应声射灭绿眼,前军的弓手得了令,也纷纷拉弓射向狼群。高仙芝坐在马上道:“射出几支箭,稍时照数收回。”说罢照旧赶路,并不停留。

  

  

  

Chapter 17

Notes:

*小高和美女(生理性别女)睡觉预警,无详细描写

Chapter Text

  因怕引来其他凶兽,前军加快了步伐。封常清跟着骑兵策马避过群狼尸体,心中有几分不安,他做事向来谨慎,甚少如此失态,失态到忘记自己身处野外,毫不遮掩地释放痛感与血腥气。到了谷底,林中渐起雾气,兵士亦步亦趋相携而行,方才山上看见的白塔已彻底消失在林雾中,这一路行来除了群狼别无活物,群狼死了,更是寂静得骇人。高仙芝一早习惯,他们越向西行,日升的时辰越晚,黎明之前万物掩息,鸟雀也藏匿起来,不过是些平常景象,只是封常清的乾元气息太霸道,顺着血气弥漫在林中,他不觉有些昏昏。
  山溪旁驻军小憩的时候,高仙芝捉了几只蛞蝓,碾碎和酒吞下,蛞蝓涎液一向有清热解毒的效力,但安西少雨,此物又喜阴怕阳,最是难寻。高仙芝整顿过后,向林深处去解手,封常清自认有错,也摸去跟着。高仙芝背对他解开腰带:“封二,这是什么意思?”封常清距他三五步远,见被发觉,跪在地上道:“来请罪。”看着掌心干涸凝固的血痕,他又想起那日光景,一时心中有愧,不敢抬头。只看见乌皮靴停在眼前,高仙芝俯身拉他起来:“路远人乏,不闹出什么大的祸事就算无事。”比起程千里等汉人将领,他治军称得上温和。封常清依旧低着头,将银香囊塞到他手中:“前时晾晒的解毒草药,将军佩在身上,可保蛇虫不侵。”高仙芝从军多年,除了刘德诠,其余兵将与他不过泛泛之交,但封常清的忠心从来不似作假,高仙芝点头收了香囊,与他一同归队。

  连云堡北据婆勒川,三面倚山,易守难攻,大军提前一日抵达,不到辰时,正与赵崇玼的兵马碰上。封常清的伤寒日复一日加重,身上时热时冷,只好坐在粮车上随行。军队在南坡安营扎寨,不许起炊烟,封常清将就用些冷炙,躺回了行军床上,听见外间角声吹了三迭,知道是集军的号令。角声止了又擂鼓三通,高仙芝的声音也传进来:“不及日中,决须破虏!”连云堡城南依山,自以为有险可守,却为高仙芝提供了兵事上的便利,步军得以斫木做檑。守城的卫兵早早闭门拒战,以砲石做城防,不敢出头,待砲石停下,李嗣业与一队步军已绕过山崖直下南城门。唐军每队五十人,各执阵旗,以方位异色,赤南方,白西方,皂北方,碧东方,黄中央。李嗣业执赤旗先登城门,行前他与田珍商定以旗为号,步军见了城头赤旗,纷纷响应主帅,喊杀震天,勃律国驻兵如惊弓之鸟,不敢抵抗,四散奔逃起来,只是头颅快过腿脚,滚轮一般向内城涌去。勃律国驻军九千,无头的尸身堆积如丘,接口处白骨锋利而无血肉粘连——多数死在陌刀之下。
  不到巳时结束战局,生擒城主,李嗣业草草点算了人头,回营向高仙芝呈报。边令诚也在座,见他穿着带血的甲胄进帐,拿衣袖遮掩住口鼻,继续对高仙芝陈说兵马有限,不可深入虏境,应当就此回程。李嗣业从战场上下来,正是血脉偾张之时,听见这话,啐出一口血沫:“不痛快,陌刀军人人都说不痛快,长刀不及见血就已拔下此城!”边令诚瞪他一眼,还要言语。争论到日中,高仙芝令三千伤兵与边令诚留守连云堡,自带七千人马继续行进。封常清刘单并非军将,自然也住进连云堡,城中有新鲜的水源和食物,边令诚乐得留守此地,不上战阵督军。

  苏失利之自臣吐蕃,国境内上下晏然,藤桥东去三千里即是吐蕃王城,其间各国也尽附吐蕃,对唐军不甚畏惧。但在唐国看来,勃律如国之西门,失一勃律事小,苦于四镇再无屏障,对这般背主附逆行径,自该讨伐。高仙芝带兵进入阿弩越城时,苏失利之收到了斥候所递呈的消息,唐军大将席元庆已斩断藤桥,孽多城四面诸城城主尽竖降旗。勃律驻兵无法渡河求援吐蕃,苏失利之不肯束手就擒,趁夜逃入山中石窟,都城中一时只剩下吐蕃公主与臣属。

  
  吐蕃公主是失却名字的,与唐国诸多和亲公主一样,未出嫁时称作公主,出嫁后称作王后,死掉再潦草地附着在丈夫名姓之后记于史书、玉册。占领了孽多城,高仙芝与将领借王宫做行营,大臣奔逃不及被驱入牢房,但找不到勃律国王,高仙芝以斩首威胁众臣,杀到第三位,会汉话的吐蕃大臣忽然高声说王后尚在。

  正殿御座上盛装的妇人似乎在等待自己,高仙芝立在殿中,想自己语言不通,让人传问苏失利之在哪里,妇人理了理鬓角碎发,笑着对他道:“小高将军,我几乎认不出你。”

  莫遮解下头上帛叠,赤脚步出玉阶,像佛龛中的神像复生,一双绿眼与四壁流光的青金石交映争辉。
  宫殿四处铺设着织绣祥禽瑞兽的毡毯,锁子甲坠地无声。嗅到高仙芝身上蛇麻花的气味,莫遮只是笑,照旧踮脚吻他。高仙芝动也不动,莫遮吻他发鬓:“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苏失利之的藏身之处。”高仙芝疑心她生了孩子,许多年前笼罩在自己身上的烈酒气息消匿不见,变得如蜂蜜般甘甜。高仙芝躺在毡毯上缴械,或因蛇麻花粉的缘故,他身上竟未起什么变化,只算一次普通,作为中庸的交媾,甚至觉察不到应有的快感。性事结束的二人谁也不再开口,就这样躺在孽多城的宫殿中央,趁他不注意,莫遮赤裸着身子抽取了地上的直刀。盯着藻井上神鸟眼睛失神的高仙芝却忽然道:“你长得……很像我母亲。”他从未见过母亲,想起的不过是前次梦里见到的女人。莫遮停下自戕的手,回眼看他,她疑心高仙芝说谎,却不曾在情欲半退之际听见这样的谎话,更遑论对方是唐国战胜的将军,而自己不过是虏庭将死的王后。回过神时高仙芝已夺回直刀,为她披上毡衫,莫遮看着他低垂的双睫:“我不愿做俘虏。”

Chapter 18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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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性事过后的高仙芝感到痛苦,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他独自坐在小勃律国王宫的宝座上饮酒,赤裸的身体因常年练兵而显得骨肉停匀,可以看到手腕与小臂衔接处黑白分明的肤色,高丽男人白皙,又因这白皙被人唤作“醉高丽”——源于他们稍饮一些酒就满面红透之故。高仙芝的脸上也泛起霞云,酒醉得深了,他躺在毡毯上沉睡发梦:等在连云堡的封常清问他怎样与莫遮媾合,他说很痛苦,觉得自己重新进入母体、子宫,变成胎元,无法动弹。温热的羊水从她身下淌出,性器好像脐带,毫不使人感到秽亵腌臜,他再度体验新生……被人孕育原来是这样。莫遮的绿眼睛让他想起母亲,温柔而怜惜,同母亲看到婴孩忘记痛楚是一样的,她做了唐国俘虏,如何不痛,这场性事于是变作莫遮的慰藉。

  第二日早晨,莫遮换上素色的毡衫,依旧帛叠裹头,从容地坐在白骆驼车上东行。高仙芝优待她,不施镣铐,苏失利之也跟着沾光,与王宫的珍宝一齐登上马车。

  在连云堡与边令诚汇合前,高仙芝已吩咐打赏兵士。进城后,他将余下的几箱玉石宝器尽数搬进监军临时霸占的府邸,边令诚见他打了胜仗,又不贪财帛,便问高仙芝想要什么,一双眼在他身上逡巡。高仙芝在客座上饮茶汤,不答他的话,自顾自道:“孽多城留守三千,折损人马三千,出征日给我一万兵马,各营兵士浴血战死,回到龟兹,我想功劳一点也分不到他们头上。”对于边将,战事结束的捷报至关重要,倘他们回到龟兹,由夫蒙灵詧遣使报捷,捷书上一定没有高仙芝的名姓,长安万里远,皇帝不会知晓究竟是哪一位将军带兵深入虏境,皇帝也不想知晓。边令诚心知高仙芝怕夫蒙灵詧妒才,长安官场如此,安西战场也如此,左右夫蒙灵詧与他无甚渊源,倒不如卖这个人情给面前的少年将军:“高将军先拟捷书,由我呈报圣人,一场胜仗,由谁传捷有什么紧要。”

  他终于见到封常清,对方并未问他梦里的问题,过于荒唐,高仙芝赶走绮念,站在门槛处看他。封常清逾月不能恢复康健,一直恹恹,医工说是水土的缘故,不必服药,回龟兹必当痊愈。封常清笑着说拜见大使,向他行礼,好像一早预料到他会大获全胜。因封常清在病中,写捷书、登记兵员伤残死亡情况的任务落到了刘单头上,刘单不能说不会,随军文士此时正该体现用处,但他们对战况确实一无所知。封常清提议去问李嗣业,他与李嗣业有过一酒之缘。李嗣业正坐在间壁啃骨头,是连云堡城中的牛羊,高仙芝犒军,连日来每顿有肉,今日伙房炖羊肉熬羊汤以配烤馕饼,此地的羊肉没有膻味,和安西一样,水草丰美之故,李嗣业说羊羔似乎食蜜,肉质细嫩之外,总尝出一点甜味,说着徒手掰断一根羊脊骨递给病恹恹的封常清:“羊髓大补。”膏脂滑腻,封常清合酒吞下,但他病得失却味觉,没尝出什么滋味,自觉暴殄天物,其实此地缺少佐料,炖羊只放盐巴,除了肉香也没其他滋味。吃过羊髓,他问李嗣业如何攻下的小勃律国。李嗣业说:“全靠我有勇,大使有谋。”封常清见他还不忘替高仙芝说话,来了兴致:“大使有什么谋略?”
  其一,前驱命席元庆断藤桥,绝勃律求援吐蕃之路。
  其二,抚勃律之邑,以孤勃律,小城以地寡财少,动兵徒耗我力,不若示以利,使归吾国。
  ……大使优待战俘。高仙芝不像会在战场上大发佛心的将领。写到这里,封常清转头去问刘单:“李将军如何说的?”
  “大使优待战俘,不知与勃律王后说了什么,第二日一早王后就亲自说出苏失利之藏在山郊。”刘单说完又笑:“这勃律国王,敌军打来竟自己先跑,丢下王后不管,倘我是王后,也要让大使抓了他出口气。”
  大使厚待之,后乃言其王所在……谋略已毕,再叙一些排兵布阵。写完前半部分,封常清丢下兔毫笔躺回床上:“到你。”剩下的部分是兵员人数,斩敌人数,战死人数,军中已有人点算,只需对着簿册照抄即可,刘单拾起笔,对烛耕耘起来,最后又将封常清所写的内容重新誊抄,文书一件留底,一件交与边令诚手下的王判官,由其亲自带入长安面呈圣人,这是阉监的便利之处,寻常幕府判官绝没有使捷书直达天听的本领。
  为防夜长梦多,捷书趁夜送出去,高仙芝下令诸军打点行装,隔日启程班师回龟兹。封常清因下午在李嗣业处食了羊髓,浑身燥热起来,想赤足走出去吹风,又怕明日行军路上困倦,于是闭眼假寐,却不能灵台清明。优待战俘固然是好的,封常清想,对西域诸邑应当怀柔,但放在高仙芝身上就有违常理,他虽非嗜杀之人,却无理由优待至于不似阶下囚,许乘车,不施镣铐,甚至仆婢依旧。

  “她是我的旧识。”早晨整军出发时,高仙芝向他解释,封常清点点头,打马归到队伍里,高仙芝还要再说,却已找不见人影。封常清随着马背颠簸,悔不该问,看着远处平沙莽莽,有些恍然,勃律王后有着更加尊贵的身份,吐蕃公主,高仙芝既说旧识,定是出嫁以前所识,这样的话若叫有心人听去,高仙芝俨然有了通敌嫌疑,封常清吓出一身冷汗,趁着中午停军稍整的空当,又去找高仙芝。

  高仙芝正在河边饮马吃饭,看见他来,将装着牛肉干的口袋递过去。封常清坐到他身旁:“早晨的话,大使不可再对人言。如非要事,这一路也不应再见勃律王后。”说罢抬头看着高仙芝的双眼:“行至龟兹,对勃律国王与王后须恢复一般俘虏待遇。”文人常说武人贪功,贪功之一如前所述,在捷书上动手脚,贪下属之功;贪功之二,则是与敌军勾结互利,骗取国朝军费与官阶。
  高仙芝沉默了许久才道:“封二,多谢你。”
  

  

Notes:

夜半写的,来补记点废话。
小高,因旧唐书传中没有记载小高的母亲,所以本文设定的小高母亲是一位有着绿色眼睛的美丽波斯女人。莫遮,也是私设,最初与小高将军在龟兹春夜里约会的莫遮,一种青春浪荡气质,不会使小高将军想到母亲。勃律国战场再遇身份迥异,作为吐蕃公主(大约不是什么正经公主,王公的女儿这样)不得不政治婚姻的缘故,伊已失去青春,压低欲望,变成王后,与小高的交媾对于莫遮来说是完成许多年前春夜未完成的约会,而成长过程中缺失母爱的小高想起母亲,因为绿眼睛,因为波斯女人也有一段王朝覆灭而流离的命运(隐约记得波斯在李三之前亡国,没有再查),所以交媾变成孕育,某种情况下交媾也确实是为了孕育,总之小高萎(痿)了,没有痛快,只有痛苦……或因如此